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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冊|?濕地公園

攝影 許海峰 文字 徐敏霞 特約編輯 呂正 澎湃新聞記者 梁嫣佳
2020-09-01 11:12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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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戴著口罩去濕地公園“人間松弛”的王自芳、半夜上網(wǎng)買菜搶不到蔥的小芳、擔心還有沒有考級的皮皮……作家徐敏霞“非虛構”了一個以“上海爺叔” 王自芳為中心的上海普通家庭的抗疫故事。2020年的春天,上海還有無數(shù)個“王自芳”藏在口罩背后,他們堅持著對晴朗的渴望,他們也出現(xiàn)在攝影師許海峰的鏡頭里,被定格。本期“上海相冊”回望2020年的春天。

【每一幅陰沉的畫面,都是對晴朗的渴望 】

每一幅陰沉的畫面,都是對晴朗的渴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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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地公園

黎明即起,然而體感已無寒意,車騎得不快,可王自芳的口罩還是有點戴不住了。

家里的其余四口人三個月沒出小區(qū)也照樣活了下來,但王自芳做不到。疫情最緊張那兩周,小芳每天半夜上網(wǎng)買菜,然而她總是搶不到小蔥——沒有小蔥,紅燒肉都不香了,更別提魚——可能他們吃塑料都能活下來吧;有時是蹲不到配送員,訂單強制取消,大人煮皮帶也無所謂了,皮皮可怎么辦呢?事出突然,家里沒有備下醫(yī)用口罩,社區(qū)每輪可申領五個,疫情稍松些之后,全家都同意口罩統(tǒng)統(tǒng)給他這個買菜做飯的人。

他是很小心的,天蒙蒙亮就出門,為了盡可能地和別人錯開。路燈還沒有熄滅,這個點經(jīng)過小區(qū)對面的濕地公園,蒸騰的霧氣尚未消散,宛如幻境。以往這是他每天要來透氣的地方,但他竟不知在世界蘇醒前,都市綠肺是以這么仙的姿態(tài)實現(xiàn)自凈的。

待他采購完回程,伯勞爭鳴,濕地的面紗被撕開,他這才發(fā)現(xiàn),河灘邊的楊柳不但抽了新枝,還飄飄搖搖眼看就要起絮了——當然不會是他往還的個把小時里迷霧的消散把冬天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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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徑入口掩藏在竹林中,竹子好像又密了幾分。往年春天皮皮一定不會錯失觀察新筍抽頭的大好時機,濕地是他感知時節(jié)的唯一樂園,而當下在無能為力中,日子成了扁平的數(shù)字。王自芳在空空的停車線內(nèi)鎖好腳踏車,往里多走幾步,早春的花也已開敗,草木已綠得結實??谡诌^于珍貴,他可不能戴出來僅僅買個菜。跟大多數(shù)退休時間長了的老先生一樣,王自芳平時也有點社恐,最怕路遇鄰居,所以他一般就在早晨買完菜后順道往濕地公園里一貓,找個人少的地方,伸展一下,再拉一會兒他的二胡。此刻可好,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只留燕囀鶯啼,真的適合一曲《空山鳥語》。他把口罩拉下露出鼻子,又戴上老花眼鏡,用手機滿滿當當錄了2分鐘晨景,連竄條魚吐泡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再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點對路徑分享到家族群。

他在緩坡下向河那一邊的長椅上鋪好一次性桌布,放下環(huán)保袋,從背包里拿出二胡,坐定。

去冬之前,他也要每天人肉占位——城市的戶外公共綠地實在太搶手了。支好琴,心神穩(wěn)一穩(wěn),不用過腦,幾支名曲走起來,都已經(jīng)是肌肉記憶,他和世界之間自然升起一道屏障,什么打面前經(jīng)過的晨跑的中產(chǎn)階級,什么緩坡上撞樹的老人,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的。一輪曲畢,建梅和她社區(qū)扇子隊的隊友們就陸陸續(xù)續(xù)集結得差不多了。王自芳把地盤讓給她們,默默隱去,回家又是一日三餐針插不進的庖廚生活。一開始,他的“才華”來不及收起,被幾個隊友瞧見,她們像伯勞似的熱熱鬧鬧問他會不會拉《真的好想你》。建梅紋得細細的半永久眉沖他微微抬了抬,夫妻倆說來就來,便有了退休后的第一次合作——建梅退休前,他們偶爾也會在單位的聯(lián)歡會上演一演。不過,隨著扇子隊的各位老師在K歌軟件上唱功突飛猛進,兩三次點歌下來,王自芳的通俗曲庫就被盤完了,大家也就不再勉強他暖場,畢竟光每天占座一樁事體就足夠?qū)櫰蘖?。他要是諂媚些,也不是不能花點功夫突擊,可不巧,他正好過了愿意繼續(xù)付出營業(yè)性微笑的年紀,就覺得適時退場挺好的,二胡嘛是他的私事。雙休日的早場王自芳也來,但扇子隊不來,扇子隊都在家含飴弄孫。接棒的,換成了皮皮和他的木管五重奏。小伙子們可不像老阿姨那樣會體貼地討一個助興的暖場,給一個老頭施展才華的機會,他們不會多看一眼王自芳的二胡,他們是颶風,快速席卷,把王自芳和他的一切都刮跑。自從當了爺爺,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干些孫子的活了?!爸x謝外公,外公再見!”兀自雄赳赳地就開始了,進行曲、狂想曲、諧謔曲。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很多,等再晚些,觀鳥攝影的人一來,他們就會被轟走。王自芳知道這是一周中皮皮為數(shù)不多的人間松弛。在敞開的空間里,小男孩吸著肚子,鼓起腮幫,頗為自信瀟灑,同家里那個被媽媽驅(qū)趕到板凳上吹基本練習的哭包判若兩人。在濕地公園,沒人會在意他是否吹了錯音,河灘邊的圓石陣好像一個萬眾矚目的舞臺,他只有可憐的二三十分鐘,必須要抓緊時間發(fā)光。

然而將近有100天那么長了吧,皮皮只能扒在對面高樓的北窗玻璃上極目遠眺濕地公園,看瑪瑙一點一點變翡翠。大門不準出,他每天在客廳被公開處刑的時間就比往日起碼增加一倍。他的哪怕一丁點兒錯誤都躲不掉小芳,小芳的耳朵恰似一臺精密儀器,不會放任他沉浸在不該沉浸的地方。

“嗒”,“嗒”,“嗒”,“嗒”,節(jié)拍器打起來,驍勝閃進客衛(wèi)帶上門,建梅坐到南臥飄窗上放下雙層絲絨窗簾,王自芳找不到好地方,只好縮到角落里擇菜。皮皮孤零零地站在客廳正中央的15*30的板凳上,只要泄一口氣就會失去平衡跌下來。專業(yè)課無限期取消,合排四舍五入約等于自殺性菌群大交換,小芳只能自己在家盯完屬于媽媽的一份,再盯屬于老師的那份。

“又走神!要考級了看你怎么辦!”

“還會有考級嘛!”皮皮嘟囔。

“人早晚都會死的,那你為什么今天還要吃?。 ?她的刻板和堅定好像一塊誰也撼動不了的巨石。

“你媽媽是不是要你做演奏家啊?”王自芳悄悄問皮皮。

皮皮委屈巴巴地,“不是啊,但要學就要專業(yè)一點嘛。”

“既然你不當演奏家為什么要學得那么專業(yè)呢?”

“媽媽說,現(xiàn)在沒有人學音樂不專業(yè)的呀!”小男孩眨著眼鏡片后面日益變小的大眼睛。

“你蠻好一開始就跟我學二胡的,我肯定不會盯你那么苦,你也不用想對不對得起學費這種事了。而且……我們永遠是坐著拉的,是不是特別省力?”

皮皮臉上浮現(xiàn)出忍無可忍的表情,“可你連譜都不識,你怎么能教我呢,你會把我教壞的!”簡直是三十年前小芳拒絕表情的復刻。

王自芳又好氣又好笑,“你知道你媽媽也不識譜嗎?她不也天天盯著你嗎?為什么她說的你就聽呢?”

“對啊,她不識譜啊,所以她既不拉琴,也不吹號??!”

好了,放了個屁反倒生起自己的氣來了。弄堂大學出身的野生演奏家王自芳,他和他的玩伴們都是看著聽著年長的鄰居擺弄各種玩意兒,然后東摸摸西摸摸,問長問短,無師自通就學會了口琴、手風琴、竹笛、二胡。像機器那樣精準他們是做不到的,可誰想過當大師呢!不過是給雙手找點事做做,好掩護繁瑣日常里短暫的獨自出神罷了。他拉琴可沒有什么包袱,隨時隨地聽到喜歡的調(diào)子,自然就用二胡試出來。野生演奏家通常都不識譜,但樂感還行,記性也不錯,判斷力也好,一耳朵就能聽出曲子適不適合自己的樂器,跑調(diào)是在所難免的,那多試幾次不就好了?他可不會像皮皮那么膽小,不在心里把譜子唱熟決不演奏,好像樂器不是他的伙伴而是什么圣器似的。有一回陪皮皮去琴行配號嘴,王自芳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古箏,上手撥弄了兩句?!啊稖婧R宦曅Α?!”皮皮一下子就聽出來那是他爸爸每天開車時放的歌,小家伙在驚喜中用眼睛眉毛對他笑了一笑。

但皮皮是不會去跟同學吹噓“我外公會彈古箏”的,因為外公不識譜,外公也確實不會彈,一切都是碰巧罷了。“外公,我覺得你拉的二胡是寫意音樂?!焙喼北犙巯拐f,他就沒聽過他拉琴,肯定是小芳教她的鬼話。

手機上第一條微信提示音進來,小芳難般給老爹爹發(fā)送的內(nèi)容評價一個“贊”,又說:“太愜意了,我好像都聞到花香了,真想出去走走啊。”

建梅囑咐:“王自芳你一定要戴好口罩,別讓花粉刺激你的老慢支!”

驍勝說:“沒有人的時候,鳥叫怎么會這么好聽!”

那是鳥本來就叫得那么好聽啊,不是學的,也不是練的,更不是因為沒有人,你們從來都不注意聽罷了。王自芳在心里懟,他打字實在太慢了,懶得跟他們爭。

那這會兒先拉什么呢?將近100天了,王自芳不但手生,連腦子都要重新啟動一下。要么,就先從短的開始吧。

沉思的當口,一狗一人出其不意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驚得他琴弓落地。他慌忙先把口罩拉到鼻梁上,這才俯身撿拾。牽狗的人穿著衛(wèi)衣,戴著口罩,密密實實用透明防護帽把眼睛頭發(fā)都遮擋起來,他回頭看了王自芳一眼,眼角下掛,抱歉的眼神仿佛在說:“沒辦法,人可以不出來,但狗忍不住?!?/p>

王自芳會意地點點頭,心里已經(jīng)安排好先拉《良宵》了,然而鬼使神差地手上拉的卻是《真的好想你》。遛狗的人已經(jīng)走過了十來米,大約又被過于熟悉的旋律牽住,扯了扯狗繩,遠遠地站定,看了一會兒王自芳拉琴,又似乎想到什么,掏出手機錄視頻。

啊,那索性就再連著來一首皮皮最近每天吹的《卡門幻想曲》吧?!昂伲「咭羝屏?!”小芳的聲音在頭頂上盤啊盤,“裝飾音是不是少掉一個,停停停?!钡职。矠樗@個外公意難平,就是停不下來。濕地公園里的鳥鳴真好聽,是藍鵲?是葦鶯?是黃鸝?也可能只是棕背伯勞在模仿罷了。

一會兒可得記得請遛狗的人加個微信,把視頻要過來呀!

 

文字作者簡介:徐敏霞,女,1981年生于上海,文學碩士?!睹妊俊冯s志社社長助理,文學編輯。出版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

攝影師自述:

新冠疫情剛發(fā)生的頭兩個月,我們都被疫情伴隨而來的不祥氣息所裹挾——恐懼、不安,當然也有打動人心的英雄主義等等的各種情緒。它們實際上比病毒本身傳播的更快更深,尤其是宅在家中長時間依賴網(wǎng)絡,好的和壞的訊息讓誰也逃脫不了,它加速推動了這種氣氛,并又反過來回傳到日?,F(xiàn)實生活中來,形成了一種“非?!敝畾庀蟆!胺浅!?,其實也藏匿在別的日常中,但恐怕不會像疫情之下如此強烈凸顯。這場疫情它激發(fā)了、加劇了這種“非常之相”的顯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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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日之前,我看這個世界是被抽離了色彩的,隨著疫情緩和下來,我將相機上的拍攝模式調(diào)整到彩色狀態(tài)。 

我的朋友說這些照片陰沉陰郁,看上去心情壓抑。是的,在疫情期間,我看到的或者說感受到的是巨大的郁結的陰沉氣氛,如果不是英勇的醫(yī)護人員,如果不是春天的到來,這份陰沉、郁結不會那么快的消散開來。我期望,我所拍下來的每一幅陰沉的畫面,都是對晴朗的渴望。

許海峰,澎湃新聞記者。

“澎湃新聞/視界”發(fā)起“上海相冊”項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攝影師群體代表性作品,從宏觀、微觀層面呈現(xiàn)給讀者一系列關于上海各時期、各領域的影像,并通過與上海作家這一群體的合作,收集撰寫屬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種關于城市發(fā)展脈絡新的表達方式和觀看角度。

 

    責任編輯:沈關哲
    校對:張艷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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