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看書，來不及煩惱

2020-02-06 15:1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chuàng) 陳關(guān)榮返樸

兩年前的今天，這位自學而成的一代文化巨匠以百歲高齡辭世。其人之才，人謂之“業(yè)精六學，才備九能，已臻化境”。錢鍾書說他是曠世奇才，季羨林說他是“心目中的大師”，法國漢學家說他是全歐洲漢學界的老師，當代最偉大的漢學家，一代通儒。

撰文 | 陳關(guān)榮（香港城市大學）

饒宗頤（1917.8.9-2018.2.6）

2018年2月6日凌晨，國學大師饒宗頤在香港逝世，享年100歲。

“國學”其實只是個坊間用詞，它不像數(shù)學、化學、文學等學科那樣有明確的界定。不過，要給一個在歷史、考古、宗教、藝術(shù)以及文學等多個學科領(lǐng)域均有重要貢獻的學界泰斗及書畫大師、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饒宗頤先生冠以一個簡單稱謂，“國學大師”無疑是最恰當?shù)倪x擇。

饒宗頤（Jao Tsung-i）1917年8月9日出生于廣東潮州，成年后取字固庵、伯濂、伯子，號選堂。他學貫中西，早年主治地方史志，中年兼治出土文獻及中國歷史，壯年又研究印度、西亞及至人類文明史，晚年仍致力于探討中華民族精神史。他學術(shù)研究涉獵范圍廣博，囊括上古史、甲骨學、簡帛學、經(jīng)學、史學、禮樂學、宗教學、楚辭學、敦煌學、中外關(guān)系史、中國藝術(shù)史、古典文學、目錄學等十三大門類。他著作等身，主編各類書刊二十四種，出版專著及論文選集五十四本，學術(shù)論文五百三十九篇，文化類文章四百二十一篇，詩詞集十多套，書畫集四十多本，其中大部分收錄在2009年出版的《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shù)文集》里，計有十四卷二十冊。

饒宗頤特別專注研究敦煌學。此學問歷史悠長邈遠、內(nèi)容博大精深，最初由陳寅恪建議命名。1944年，陳寅恪撰寫了《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之所感》，自言：“寅恪昔年[1930年]序陳援庵先生《敦煌劫余錄》，首創(chuàng)‘敦煌學’之名。以為一時代文化學術(shù)之研究必有一主流，敦煌學今日文化學術(shù)研究之主流也?！别堊陬U曾經(jīng)多次考察敦煌、榆林壁畫及樓蘭、吐魯番等地的木簡文獻及故壘殘壁，留下豐盈論著，代表作有《敦煌白畫》、《法藏敦煌書苑精華》、《敦煌琵琶譜》、《敦煌琵琶譜論文集》和《敦煌本老子想爾注校箋》。他首次將敦煌寫本《文心雕龍》釋之于世，也是研究敦煌寫卷書法第一人。他在《我與敦煌》中說：“我一向認為敦煌石窟所出的經(jīng)卷文物，不過是歷史上的補充資料。我的研究無暇對某一件資料做詳細的描寫比勘，因為已有許多目錄擺在我們的面前，如英、法兩大圖書目錄所收藏均有詳細記錄，無須重復工作。我喜歡運用貫通的文化史方法，利用它們作為輔助的史料，指出它們在歷史某一問題上關(guān)鍵性的意義。這是我的著眼點與人不同的地方。...所謂敦煌學，從狹義來說，本來是專指莫高窟的塑像、壁畫與文書的研究。如果從廣義來說，應該指敦煌地區(qū)的歷史與文物的探究。漢代敦煌地區(qū)以河西四郡為中心，近年出土秦漢時期的簡冊為數(shù)十分豐富，尚有祁家灣的西晉十六國臣量陶瓶。又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敦煌郡所領(lǐng)的冥安縣佛經(jīng)題記。所以廣義的敦煌研究應該推前，不單限于莫高窟的材料。”饒宗頤之所以敢于主張也能夠研究廣義的敦煌學，是因為他的知識覆蓋遠遠跨越了中華國學。他不但通曉英語、法語、日語、德語、印度語、伊拉克語，還深諳梵文甚至古巴比倫楔形文字。饒宗頤長期擔任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顧問，在香港舉辦過敦煌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香港中文大學成立了“敦煌吐魯番研究中心”，主編過《敦煌吐魯番研究》雜志。2000年，饒宗頤獲中國國家文物局和甘肅省人民政府共同頒發(fā)的“敦煌文物保護、研究特別貢獻獎”。

饒宗頤出生于廣東潮州一個富裕之家。祖父饒興桐是潮州商會會長，父親饒鍔畢業(yè)于上海法政大學，是知名考據(jù)學家。成名后的饒宗頤經(jīng)多方考證確認其祖籍為廣東梅縣松口鎮(zhèn)。父親饒鍔開過錢莊，富甲一方，修建了潮州最大的書閣“天嘯樓”，藏書萬卷。饒宗頤自小秉承家學，由父親訓練寫詩填詞、學習駢文散文。少年的他總覺得小學內(nèi)容簡單無趣，于是經(jīng)常逃學，躲在書樓里博覽群書。1931年，饒宗頤從潮州城南小學畢業(yè)，進入廣東省立第四中學（今汕頭市金山中學）就讀。不久父親病逝，他隨即輟學，秉承父業(yè)。他將父親留下的詩文編成《天嘯樓集》，并將父親一篇遺稿編成《潮州藝文志》在《嶺南學報》發(fā)表，從此知名。

1935年，饒宗頤接受了中山大學校長鄒魯聘請，任職中山大學廣東通志館藝文纂修。

1938年，日寇南侵，中山大學遷往云南。饒宗頤擬繞道香港入滇，不料病倒香江。養(yǎng)病期間，他有幸認識了兩位學者王云五（1888－1979）和葉恭綽（1889－1968）。王云五是中國大學教授，曾任北京教育司長和代理次長以及商務印書館編輯總長和總經(jīng)理，而葉恭綽曾任廣東財政部長、鐵道部長，建國后歷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饒宗頤協(xié)助王云五編寫了《中山大辭典》并撰寫了《古籍篇名·提要》書稿，又協(xié)助葉恭綽編簒了《全清詞鈔》。他還編著了《廣東易學考》、《尚書地理辨證》、《說文古文考》、《古史新證補》、《西漢節(jié)義傳》、《金文平議》、《古史辨》第八冊和史書《新莽史》。1940年，他完成了成名大作《楚辭地理考》。

1943年，饒宗頤任教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三年后轉(zhuǎn)教廣東文理學院（華南師范大學前身）。期間，他出版了《潮州叢著初編》和《徭山詩草》，并兼任《潮州志》總纂。

1949年，饒宗頤移居香港，在此工作生活至離世。饒宗頤的后半生著作繁多，成果累累，不勝條列。據(jù)他自己歸納，其著述可分為敦煌學、甲骨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含金石學）、書畫等八大門類。代表作品有詞學的《詞籍考》、史學的《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敦煌學的《敦煌書法叢刊》和考古學的《殷代貞卜人物通考》。其中《詞籍考》于1963年出版，是學術(shù)史上第一部以目錄學和版本學的方法來研究詞學的著作。《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于1977年出版，匯集了從春秋到明清各朝代有關(guān)正統(tǒng)論的材料，對中國歷史上正統(tǒng)觀念的產(chǎn)生和變化以及史學家們的爭論作了全面考證和分析。月刊《敦煌書法叢刊》在1983年5月至1986年1月間出版，以書法角度從敦煌卷子中選出一批精品匯編而成，包含法藏漢文拓本和寫本，兼及典籍文獻和歷史文書共一百五十二卷。饒宗頤為每一件選品撰寫了翔實的考證和說明。《殷代貞卜人物通考》兩冊則花了十年時間寫成，其中運用了幾個國家的甲骨資料，以占卜貞人為綱，將大事融會貫通，全面地展現(xiàn)了殷代歷史原貌。該書奠定了饒宗頤在甲骨學研究的地位。

1952－1968年，饒宗頤任教于香港大學中文系，歷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主講詩經(jīng)、楚辭、六朝詩賦、古代文論及老莊哲學。1968－1973年出任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首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1973年起，出任香港中文大學偉倫榮譽藝術(shù)講座教授并任中文系主任，直至1978年退休。此后保留終生榮銜英國語言及文學系榮休講座教授、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顧問、崇基學院榮譽院務委員和新亞書院榮譽院務委員。

在香港任教期間，他也曾兼職任教于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1970－1971）、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2）、法國高等研究院（EPHE）宗教學部（1979）、日本京都大學（1980）、澳門東亞大學（1981）、溫州師范學院（1991）、復旦大學（1992）、廣東美術(shù)學院（1993）、中山大學（1935及1993）、北京廣播學院（1994）、杭州大學（1994）、深圳大學（1995）、韓山師范學院（1996）、廈門大學（1996）、華梵大學（1998）、南京大學（1999）、首都師范大學（1999）、武漢大學（1999）及北京大學（2001）。2009年1月，他獲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2011年，93歲的他還被推選為西泠印社社長，并于2013年獲連任。

饒宗頤一生獲得過海內(nèi)外學界與藝壇多項重要獎項與殊榮，包括法蘭西學院儒林漢學獎（1962）、印度班達伽東方研究所永久會員（1963）、巴黎亞洲學會榮譽會員（1980）、香港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1982）、法國文化部“藝術(shù)及文學軍官勛章” (1993) 、法國索邦高等研究院建院125年首位人文科學榮譽國家博士學位（1993）、香港嶺南學院 (今嶺南大學) 榮譽人文科學博士學位 (1995) 、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視藝成就獎” (1997) 、香港公開大學榮譽人文科學博士學位 (1999) 、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大紫荊勛章” (2000) 、俄羅斯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 (2001) 、香港中文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2003) 、香港科技大學文學榮譽博士學位 (2003) 、澳門大學人文科學榮譽博士學位 (2004) 、日本創(chuàng)價大學名譽博士學位 (2006)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首屆“中華藝文終身成就獎”（2010）、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 (2011) 、香港浸會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2012) 、香港樹仁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2012) 、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和上海市政府共同頒發(fā)“第二屆世界中國學貢獻獎”（2013）、法蘭西學院外籍院士（2013）、香港大學最高榮譽“桂冠學人”首位獲獎人（2013）、中山大學首屆“陳寅恪獎”（2014）、山東大學名譽博士學位（2014）。此外，在2011年，紫金山天文臺把1978年10月30日發(fā)現(xiàn)的編號為10017的小行星命名為“饒宗頤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4年 9月29日，由岳麓書院和鳳凰衛(wèi)視及鳳凰網(wǎng)聯(lián)合主辦的“致敬國學”大典，把最高規(guī)格的“全球華人國學終身成就獎”頒給了時年97歲的饒宗頤。頒獎詞說：“他出身書香名門，自學而成一代宗師。其茹古涵今之學，上及夏商，下至明清，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書畫金石，無一不精；其貫通中西之學，則甲骨敦煌，梵文巴利，希臘楔形，楚漢簡帛，無一不曉。人謂之‘業(yè)精六學，才備九能，已臻化境’；錢鍾書說他是曠世奇才，季羨林說他是‘心目中的大師’，法國漢學家說他是全歐洲漢學界的老師，當代最偉大的漢學家，一代通儒?！?p>

此外，饒宗頤還是中山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山東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廈門大學、深圳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云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首都師范大學、華僑大學、汕頭大學、北京廣播學院（今中國傳媒大學）、廣州美術(shù)學院等高等學府的名譽、顧問或客座教授。

饒宗頤一向主張“學藝雙攜”。作為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學巨匠，他古體詩和格律詩無一不工，尤精填詞；騷賦駢散各種文體，皆擅其長。饒宗頤書法極好，2005年，他書寫的《心經(jīng)》由篆刻家唐積圣鐫刻成“心經(jīng)簡林”，旁立于香港大嶼山昂平大佛。饒宗頤還深諳音樂，在音樂文學和中國音樂史研究領(lǐng)域頗有建樹，代表性研究成果有《宋季金元琴史考述》。1978年初，香港中文大學藝術(shù)系在香港大會堂主辦了《饒宗頤書畫展》。同年，他又在曼谷舉辦了個人書畫展。1994年，北京中國書畫研究院展覽館舉辦了《饒宗頤教授書畫展》。2015年，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了《學藝融通—饒宗頤百歲藝術(shù)展》。2017年，中國美術(shù)館專辦了一次藝術(shù)慶展《蓮蓮吉慶—饒宗頤教授荷花書畫巡回展》。

在學習和繼承饒宗頤的學術(shù)思想和方法論以及他在多個研究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成就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一門“饒學”。饒宗頤是首位編著詞學目錄和《楚辭書錄》的學者，率先研究敦煌本《老子想爾注》、《日書》、敦煌白畫及寫卷書法，最早將《盤古圖》的年代推前到東漢，首次編錄星馬華人碑刻從而開創(chuàng)了海外金石學先河，也是第一位翻譯及研究《近東開辟史詩》的中國學人。對他的學問稱之為饒學，合情在理。2003年，香港大學修建了饒宗頤學術(shù)館；2011年，潮州韓山師范學院成立了饒宗頤研究所，創(chuàng)辦了《饒宗頤研究》雜志；2012年，香港建筑了饒宗頤文化館，廣東東莞長安圖書館開設(shè)了饒宗頤美術(shù)館；2013年，香港浸會大學建立了饒宗頤國學院并恭請他為永遠榮譽院長，廣州增城成立了饒宗頤學藝研究中心并創(chuàng)辦了《饒學研究》雜志；2015年，澳門修建了饒宗頤學藝館，廣州開設(shè)了饒宗頤學術(shù)藝術(shù)館，中山大學成立了饒宗頤研究院，山東大學成立了饒宗頤宗教與中國文化研究所；2017年，深圳大學成立了饒宗頤文化研究院。今天潮州古城的頤園，也是一間饒宗頤學術(shù)館所在地。

十分值得提及的是，饒宗頤一生敬業(yè)樂群，經(jīng)常參與社會公益和慈善活動。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后，他揮筆書就“大愛無疆”，親自為災區(qū)籌款500萬元。2013年四川雅安地震，他又寫下“戚戚之情，哀哀我心?，F(xiàn)捐款50萬元港幣以表微衷?！?/p>

饒宗頤成名之后，曾有人問他為什么能夠成為這樣一個“超級大師”？他笑著說超級大師不敢當，但是能有今天的成就，主要原因是沒有上過大學，“因為大學能夠?qū)W到的只是一兩個門類，但是父親給我打開的天空、建立的基礎(chǔ)是無科不修。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做學問方法，其實是文史哲相通，文中有史，史中有哲，哲中有文?！?/p>

饒宗頤經(jīng)常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來不及看書，來不及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