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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舍夜未央,馬克龍“舌戰(zhàn)群儒”,法蘭西的思想超長越野跑
據(jù)法國國際廣播電臺(RFI)報道,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為解決“黃背心”危機在1月中旬發(fā)起的全國大辯論,于4月8日終于落下帷幕,法國總理菲利普在大皇宮發(fā)表了總結報告。
這場全國性大辯論聲勢空前浩大,涉及稅制、民主、公民權利、國家建制、生態(tài)可持續(xù)發(fā)展、國民購買力、健康保險等議題。總理菲利普的總結報告長達近3個小時,綜合了150萬人通過各種形式提交的意見。報告對降稅改革、提高民權、改善公共服務、積極應對環(huán)境危機等議題作出了大的方向性承諾,但具體措施將在近期由總統(tǒng)馬克龍發(fā)表。有趣的是在整場報告中,絲毫沒有提及“黃背心”一詞,且并未對他們的重設“巨富稅”等訴求作出回應。
在歷時三個月的意見征集過程中,作為其中一場最重要的“重頭戲”,60余位來自不同領域的法國學者代表,于3月18日在愛麗舍宮同總統(tǒng)馬克龍進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馬拉松式長談,這場令人筋疲力盡的大辯論一直延續(xù)到次日凌晨3點。法國《新觀察家》雜志記者雷米·努瓦永(Rémi Noyon)、蒂莫泰·維拉爾(Timothée Vilars)參與旁聽了此次討論,并于次日整理發(fā)表了如下報道。借助這篇報道,我們或可對這場因“黃背心”而起,震動法國政壇與思想界,引發(fā)各方意見撕扯的大辯論管窺究竟。

凌晨3點許,愛麗舍宮的庭院里,政治學家多米尼克·雷尼耶(Dominique Reynié) 贊不絕口:“我本以為總統(tǒng)最后會疲態(tài)盡顯,沒想到討論從頭到尾都很熱烈?!本驮谒麕撞介_外,社會學家多米尼克·梅達(Dominique Méda)匆匆走向出口,她惱火道:“這不是在辯論,我的問題被他一筆帶過,再沒機會重提。”值得一提的是,前者是2015年大區(qū)選舉中的右派候選人,而后者則曾在總統(tǒng)選舉期間支持貝諾瓦·阿蒙(Beno?t Hamon社會黨候選人)。兩位都叫多米尼克,心情卻截然不同。
兩位學者都應邀參與了周一晚上的“思想大討論”——一場由愛麗舍宮聯(lián)合法國文化廣播電臺主辦的社交晚宴。在總統(tǒng)官邸的宴會廳,馬克龍回答了60多位經(jīng)濟學家、科學家、社會學家和哲學家的提問。1月份大辯論開啟之際那場面向各地市長的辯論,曾有媒體稱之為“思想的馬拉松”,而這次是否能算得上升級版的“超長越野跑”卻值得商榷,因為盡管辯程拉長,其中的障礙卻是很有限的。
總統(tǒng)宣稱希望意見盡可能 “多樣化”,然而那些批評“馬克龍主義”的關鍵學者,如經(jīng)濟學家弗雷德里克·洛登(Frédéric Lordon)、歷史學家杰拉德·諾瓦里埃爾(Gérard Noiriel)都高調(diào)拒絕赴宴,不肯來當“壁花”。因此,與會學者的政治天平自然向總統(tǒng)一方傾斜,其中幾位經(jīng)濟學家甚至曾直接參與制定其改革方案。
同意出席,就意味面臨被當做“御用文人”的風險?!白鳛橐粋€公務員,回應公權力的要求是我的責任”,社會學家杰拉爾德·布羅內(nèi)(Gérald Bronner)一語帶過?!澳銈兌?,到如今,做什么都一樣……”生物學家朱爾·霍夫曼(Jules Hoffmann)諱莫如深。他們中一些人抱著“旁觀者”的心態(tài)而來,沒發(fā)言就悄悄離開了。也許他們只是嫌惡媒體的窮追猛打。愛麗舍宮大門外,一家蹲守的電視臺正不知疲倦地抓住來人提問:“您能用一句話來概括法國當前的現(xiàn)狀嗎?”
“我們這代人已經(jīng)失敗了”
宴會上,馬克龍有條不紊地接見了所有嘉賓,隨后給整場辯論定了一個基調(diào):“今天大家齊聚一堂,是因為一個共識,是為了能坦誠相談,實施一場(蘇格拉底式的)思想助產(chǎn)術。”所以目標當然不是治療各種“癥狀”,而是要“重新設計國家與歐洲改革的方案”。法國文化廣播電臺記者吉約姆·埃爾內(nèi)(Guillaume Erner)在主持詞中激動萬分地斷言:“這絕對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瘪R克龍也嚴肅地重申:“的確是前所未有?!?/p>
第一輪交流不緊不慢地展開,很快就能看出其流程,如前勞工部長格扎維?!み_爾科(Xavier Darcos)所形容,這是一系列“并列式演講”。開局的是社會批評家帕斯卡·布魯克納(Pascal Bruckner),他一上來就呼吁要迅速整治“黃背心”,多米尼克·梅達對社會與環(huán)境的雙重危機發(fā)出了警告,經(jīng)濟學家丹尼爾·科昂(Daniel Cohen)提議改革財產(chǎn)稅制。
來自各方的怨言時而相互補充,多數(shù)時候則互相抵消,馬克龍穿插其間,點評得不亦樂乎。過程中難免擦出些火花,譬如曾任阿蒙競選團總書記的政治學家阿加特·卡熱(Agathe Cagé)就被總統(tǒng)的這番評語激怒了:“誠然,谷歌創(chuàng)始人確實是白手起家。但如今你們不可能在巴黎復刻谷歌奇跡,只因為你們沒法在巴黎安居樂業(yè)?!?/p>
交流過程中,馬克龍逐漸明確了他的指導方針。談及人們對他施政方式的批評,他提出要強化議會的“評估職責”,找到“重塑中間環(huán)節(jié)”的方法,同時仍要警惕陷入永遠做不出決策的“無休止辯論”。再談到改革財產(chǎn)稅,結束“繼承制資本主義”的問題,他以必須“鞏固生產(chǎn)型資本”為由為巨富稅(ISF)改革辯護,但并不排除對具體措施進行再度評估。當被問及一些省區(qū)正在進行的基本收入基數(shù)試點,他重申了對政府津貼“條件性”的堅持。諸如此類,總統(tǒng)的發(fā)揮一以貫之,幾無意外,仍舊是經(jīng)濟自由主義與垂直式政治的混合體。
氣候議題由氣候?qū)W家吉恩·喬策爾(Jean Jouzel)率先發(fā)問,他要求總統(tǒng)“認真看待‘環(huán)境展望2050’的科學預測”,數(shù)學家、氣候變化政治史學家阿米·達昂(Amy Dahan)則強烈呼吁實現(xiàn)“綠色新政”(New Deal vert):“我們這代人,以在座各位為代表,已經(jīng)失敗了。我希望總統(tǒng)先生您這代人能更加明智?!?/p>
馬克龍接過經(jīng)濟學家菲利普·阿格因(Philippe Aghion)的話頭回答她說,這是一個與改革、綠色經(jīng)濟增長、“氣候壓力測試”(climate stress-test)以及市場機制(煤炭價格納入污染成本)有關的問題。在他看來,償還“氣候債務”不應該是“把它作為負債之一計算在國民預算之內(nèi)”。大廳里幾位凱恩斯主義者聞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法國的)伊斯蘭問題是一個整體”
討論話題轉(zhuǎn)向公民身份問題。社會學家奧利維耶·加朗(Olivier Galland)列舉了他認為法國青少年令人擔憂的幾個基本傾向:公民生活參與度薄弱,暴力正當化,群體歸屬感狹隘。很快,宗教問題被提上了臺面?!耙了固m問題是一個整體”,馬克龍對“人們總是混淆宗教問題、文化問題和移民問題”表示遺憾,他重申:“問題不在于一個女孩戴面紗是好還是壞,而在于她這樣做是出于自由選擇,還是迫于社會組織、居住區(qū)域、資金收入等各方壓力?!?/p>
多位發(fā)言者想知道馬克龍是否會改革政教分離法,他言簡意賅地回答:“1905(譯注:政教分離法頒布年份),唯有1905是一切的前提。”盡管如此,他隨后又補充了政府在加強宗教團體資金監(jiān)管上所采取的一些措施。
話題少有幾次觸及國際政治,歷史學家本杰明·斯托拉(Benjamin Stora)請求馬克龍“支持阿爾及利亞起義”:“這是公民社會的萌芽,正是應該為民主而戰(zhàn)的時刻!”他借此發(fā)表了“伊斯蘭威脅論”并譴責“知識分子在此問題上集體噤聲”。馬克龍一面對其立場表示理解和贊同,一面重申自己“在外交職責上必須遵守的約束”,隨后宣布今年6月地中海兩岸的歐洲和北非各國將召開一次“兩岸峰會”(Sommet des deux rives)。
“失落感程度被低估”
茶歇之后,夜談主題轉(zhuǎn)回到“黃背心學”(gilet-jaunologie),這是社會學家朱利安·達蒙(Julien Damon)發(fā)明的新詞?!斑@畢竟是我們來這兒的原因,”他的同行讓·維爾德(Jean Viard)嘲諷道,維爾德繼而在發(fā)言中怒斥:“這些人成功了。他們都是無產(chǎn)者的孩子,曾為自己有份工作而自豪,然后人們告訴他們‘你們一錢不值,得像大城市的人那樣才算好’,你們這是在往傷口上撒鹽?!彼肛煹溃骸八麄冇靡惠呑訝幦淼纳罘绞?,現(xiàn)在卻都過時了,他們能不恨么。”
伊斯蘭學家吉勒·凱佩爾(Gilles Kepel)提到今年是巴黎公社成立148周年,而“黃背心”與巴黎公社有一些相似之處。社會學家路易·肖韋爾(Louis Chauvel)直指中間階層(尤其是年輕畢業(yè)生)的貧困化問題:“社會群體廣泛的失落感被大大低估了。在社會緊急局勢面前,解決決策卻總是一拖就15年。”
馬克龍對此有自己的看法:“走上街頭的不是法國的社會邊緣。這是一個生活在政治領域之外的法國,他們是個多數(shù)群體,是不再參加投票選舉那些的法國人,而這是他們的一種表達方式?!彼貏e提到“未婚母親、手工藝人和小商販”群體,認為他們會走上街頭體現(xiàn)出兩種焦慮:在面對世界的巨大轉(zhuǎn)變時感到“失去意義”和“失去控制”。馬克龍進而引申到他近幾個月提出的“歐洲至上”話題,他認為獲得德國的支持指日可待:“確立德國地位的所有地緣政治確定性都已經(jīng)改變了,她必須依賴整個歐洲?!?/p>
還剩38位發(fā)言者,文化臺主持人埃爾內(nèi)心情再好也未免倦怠。媒體約束漸漸跟不上思想界高層的步伐。關注性別平等問題的政治學家雷亞娜·塞納克(Réjane Sénac)握住話筒不撒手:“鑒于我們在這兒算少數(shù)派,我們得多說幾句!”在受邀學者名單中,有19位女性和46位男性。
“你們說這是在干什么,看熱鬧么?真煩人,不是嗎?”一位哲學家來賓百無聊賴地朝記者抱怨。當一位發(fā)言者提議“從本國議題轉(zhuǎn)向全球”時,他轉(zhuǎn)身離開了會場。
隨著午夜臨近,主持人埃爾內(nèi)借著咖啡勁頭壯膽,打斷了法學泰斗米蕾耶·戴爾瑪-馬蒂(Mireille Delmas-Marty)的發(fā)言:“廣播節(jié)目結束了,我得打斷您了。接下來您可以通過網(wǎng)絡轉(zhuǎn)播繼續(xù)發(fā)言?!薄爸v一半就喊停?這太荒謬了!”等了5個半小時的辯論,剛拿到話筒沒一會兒的大法官氣得哽住了?!拔夷茉趺崔k?又不是我讓他們個個都長篇大論的!”主持人在后臺長吁短嘆。
“社交網(wǎng)絡就是敵人”
馬克龍在一旁對這番喧嚷無動于衷。輪到他發(fā)言時,他快活地手舞足蹈,時而朝著這位,時而轉(zhuǎn)向那位,有時則自問自答,一口氣回答了所有人的問題,包括5個多小時之前的提問?!安恢栏魑皇欠褓澩业乃悸??”他朝著已經(jīng)空了一半的大廳問道。
到凌晨1點32分,觀眾已經(jīng)在討?zhàn)埩?,他則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也許各位部長還有什么意見要補充?”國民教育部長布朗凱第一個上臺,接下去是高教部長維達爾、文化部長里埃斯特、環(huán)保部長瓦貢……按照雷打不動的“議會提案”慣例依次發(fā)言,盡管各人觀點多所重疊。然后又輪到馬克龍,有人忙不迭地在他的妙語連珠中尋找散落的隱藏典故:“無知之幕”來自羅爾斯(John Rawls),“基本的做人道理”(common decency)來自奧威爾,“法國的不幸”來自戈謝(Marcel Gauchet)。
隨著時間推移,一條統(tǒng)一線索逐漸確定下來:必須“重新構建共同的敘事”,“建立邏輯嚴密且有吸引力的概念框架”,“確立可靠的實現(xiàn)途徑”。聽起來不明覺厲。總統(tǒng)在“后現(xiàn)代主義”與“宏大敘事終結”的交叉點開始抒情放飛自我,甚至直接借用其政敵的話,表示要為一個時空界限近乎消亡的世界“重新劃定邊界”:“對各種可能性面面俱到,在我看來會造就一種新形式的不幸?!?/p>
看起來問題出在給言論劃分等級(“不是所有言論都有相同的價值”),其等級來自垂直型的制度,來自媒體與政治的時間差,更來自社交網(wǎng)絡。馬克龍認為物理世界的社交屬性受到了虛擬世界各種弊端的侵蝕(匿名性、欺凌、孤獨)。“法國正經(jīng)歷的這場危機,是社交網(wǎng)絡上所發(fā)生的一切在現(xiàn)實中外化的、實體化的、不受約束的表達……人們生活在一個連續(xù)體中……他們看見鬧事者在制造騷亂,而做出這些行為的人,和活躍在他們的朋友圈中的幾乎是同一批人。這些人用仇恨論調(diào)給人洗腦,四處游蕩,隨時加入發(fā)生在面前的一場騷亂,就像參加一場臉書舉辦的活動,然后人們又各自回歸孤獨?!?/p>
總統(tǒng)繼而談到人們的自我封閉、固執(zhí)己見,認為這是受到了社交網(wǎng)絡的鼓勵(關鍵詞主題過濾)?!啊S背心’總愛指責精英固步自封,不過是枉己而正人?!瘪R克龍語出驚人。
也許這種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關系正是知識分子介入的契機。馬克龍肯定地說,知識分子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來自于他們“在社會中的學術地位:他們懂得更多,讀的書更多”。他們必須成為“值得信賴的第三方,走出象牙塔,向其他思想圈子敞開胸懷”。而結論就是:“知識分子必須占據(jù)辯論講臺!”不過在這天夜晚,知識分子們卻沒能成功霸住麥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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