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 | 鑒片工場 ?《歲歲平安》電影海報

我從不相信“平安”二字可以輕易贈與，正如不相信時間能夠自動愈合所有傷口?！稓q歲平安》這部電影，初看時以為是一幅家庭溫情的水墨卷軸，徐徐展開的無非是人情與歲月，細(xì)觀才覺出它并非點染溫情的筆，倒像是一柄沉默而光亮的手術(shù)刀——它剖開中國家庭“溫良恭儉讓”的表皮，露出內(nèi)里那些從未真正結(jié)痂的潰爛。

導(dǎo)演臧連榮、許若谷的用心，我是懂得的。他們不曾急于贈人虛假的慰藉，偏要在闔家團(tuán)圓的暖喧聲中，俯下身去，聆聽那些藏在寂靜里的真話。這姿態(tài)，倒使我想起“執(zhí)著現(xiàn)在”的人，不逃避，不粉飾，只是誠實地面對著。

記憶的繡像與裂痕

我們中國人，大約是最會裝點記憶的。在這部影片里，“不忘卻”與“須修飾”之間的掙扎，便成了整部故事的筋骨。

劉威葳飾演的母親李玫，仿佛已將自己活成了一幅精心繡成的像。她的記憶是裱褙過的，那些刺人的線頭都被細(xì)細(xì)剪去，扎眼的顏色也用歲月的絲線覆蓋了。她并非遺忘，只是選擇了有分寸的失憶。她口中反復(fù)講述的“歲歲平安”，每說一回，細(xì)節(jié)便模糊一分，漸漸地，那故事竟脫離了最初徹骨的疼，變成一件可以示人的、帶著哀愁的擺設(shè)了。

而段奧娟飾演的女兒歲歲，卻是個執(zhí)意要辨認(rèn)繡像背面紋路的孩子。她的記憶像山間未馴的溪水，清冽而直接，兀自流淌著。父親臨終時周遭的一切——藥水的氣味，床單的潮潤，窗外那一霎靜止的綠——對她而言，都不是抽象的“遺憾”，而是具體得帶著體溫的碎片。這樣的記憶，不求圓融，只守著那一刻的真實。

光影的言語與靜默

電影里的光與影，在這里不只是景致，竟也成了心聲。

該片攝影師對待光線，是近乎嚴(yán)苛的。老屋里的日頭，從不給人暖意，倒像醫(yī)院里那盞明晃晃的燈，平靜地照出每一粒飛舞的塵、每一道暗舊的痕。那被許多故事描摹得朦朧溫柔的“舊時光”，在此地顯出了它本來的模樣——不是暈開的淡彩，而是積年的、幾乎可以用手指觸到的灰。我尤其留意到片中那多次出現(xiàn)的“窗”。窗在尋常故事里，總是詩意的眺望；在這里，卻成了透明的隔閡。母女幾次隔著玻璃相望，那窗子不僅分開了彼此的身影，更將面容映得有些恍然了。

聲音也用得極妙。父親修車時的敲打聲，反復(fù)地在片中出現(xiàn)，每回的節(jié)奏輕重卻又有別，有時安穩(wěn)如更漏，有時焦躁如亂雨。這便點破了一樁秘密：我們所聽見的，何嘗是那聲音的本真？不過是我們各自心里愿意聽見的罷了。最驚心的一處，是在記憶撕扯得最痛時，周遭一切的聲響驟然退去，只余下長長一片耳鳴般的銳音。這不是疏忽，恰是心底最真的寫照——當(dāng)真實太過灼人，我們的靈與肉，便會自行闔上窗子。

表演如敘事

劉威葳的演繹，是叫人久久不能釋懷的。她將一位母親那“妥帖的常態(tài)”演到了極致。她的笑是合度的，她的關(guān)懷也總在分寸里，只是那雙眼睛，卻是空洞的。那不是茫然，倒像一間被徹底清掃過的屋宇，所有激烈的物事都已搬走，只留下干干凈凈的、可以待客的空間。

這般“正?！保袝r比恣意的悲慟更教人惶然。因它像是一種文化的默然勝利，將活生生的人，漸漸安撫成一件穩(wěn)重、柔和、沒有鋒芒的“擺件”。

段奧娟則勇敢地呈現(xiàn)了另一種真實——那“不得體”的苦楚。她的顫抖并不優(yōu)美，她的眼淚會暈開脂粉，她的怨憤也打破了和睦的圖景。這樣的表演，本身便是對“女子該當(dāng)隱忍”那古舊訓(xùn)誡的輕輕反問。

不和解，或許也是一種善意

《歲歲平安》最珍貴的一點，是它沒有送上輕易的寬恕。

影片將盡時，女兒輕聲說：“我可以同過去的自己講和，卻不必去原諒誰?！边@句話，真該寫入今后許多家庭故事的序頁里。它靜靜地說出了一種新的可能：我們可以不再折磨自己，同時也不必將過往的傷害鍍上金邊；我們可以向前走去，同時也不必為施傷者尋個完滿的借口。

真真的長大，或許正是坦然地承認(rèn)，屋檐下除了暖意，也還有未曾散盡的涼薄。電影里的這家人，最終并沒有相擁而泣。他們只是學(xué)會了，如何在同一個屋頂下，安然地保持一點距離。這距離并非疏冷，而是一種莊重的尊重——尊重創(chuàng)口需要時日凝結(jié)，尊重某些過錯永難彌補，尊重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依著自己的步伐，慢慢生長。

無聲處的回響

我說“一部好電影，一定是刨去娛樂后，還能具備教育意義和社會責(zé)任?！焙玫碾娪?，濾去消費換來的愉悅后，總該有些沉靜的力量能照見觀眾心間，擔(dān)起一點沉沉的責(zé)任的。

《歲歲平安》的教益，不在教導(dǎo)人如何去和解，而在平靜地展示：為何有些和解還未到來，或許永不會到來。它的擔(dān)當(dāng)，則是讓那些在家庭故事里悄然失語的人，終于尋到了一種安然訴說的方式。

這話是沉重的。在一個慣用“都是為你好”來遮蓋安排、以“血濃于水”來輕輕綁縛的人情世界里，這部電影提供了一扇“危險的窗”：倘若家不是港灣，而是痛楚的起始，我們可有權(quán)說出這個真實？倘若愛總與傷牽連，我們可有權(quán)只接納暖的那一面，而避開那銳利的鋒刃？

未終的敘事

《歲歲平安》或許正是讓看的人恍然悟到，那些看似門內(nèi)的、私己的傷懷，細(xì)細(xì)看去，都連著更廣大的、時代的影。

影片最后幾個畫面在我心上徘徊不去：片中三人，透過不同的“窗”，望向窗外同一片渺渺的虛空。這情景里沒有熱氣騰騰的團(tuán)圓，卻自有一份清明的莊重；沒有涕淚交融的和解，卻有一片不欺不妄的坦誠。這真真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了。可它又仿佛在說，也許本不必強求相通，只要能彼此承認(rèn)，承認(rèn)那些無法分擔(dān)的痛楚，承認(rèn)我們都以自己的方式，背著或輕或重的行囊，走在同一段長路之上。

《歲歲平安》不是一部讓人松快的電影。它像一根極細(xì)的針，輕輕落在心尖最柔軟處。若說它有什么價值，大約便是鼓勵我們：敢于觀看，敢于記得，也敢于不去原諒。在這善于遺忘的匆匆光陰里，記憶本身，已是一種溫柔的抵抗。而將記憶的復(fù)雜與真實，如此誠懇地呈于光影之間，大約便是電影人所能做的最深摯的抗?fàn)幜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