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775.12.16-1817.7.18）

今天是英國作家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的紀念日。

過去一年中，各類紀念奧斯丁的活動層出不窮。2月，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推出了四集連續(xù)劇《奧斯丁小姐》（Miss Austen）。奧斯丁的姐姐卡桑德拉為保護妹妹隱私，燒毀了大量后者的信件，該劇試圖重構(gòu)這段歷史。3月，英國漢普郡喬頓村（Chawton）的簡·奧斯丁故居博物館（Jane Austen’s House）推出了精裝書《簡·奧斯丁年：紀念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A Jane Austen Year: Celebrating 250 Years of Jane Austen）。全書采用日歷形式編排，將奧斯丁相關(guān)的圖片與文字片段松散地對應(yīng)到一年中的各個月份。7月，牛津大學圣安妮學院高級研究員凱瑟琳·薩瑟蘭（Kathryn Sutherland）出版了新書《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簡·奧斯丁》（Jane Austen in 41 Objects）。6月至9月，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Morgan Library and Museum）舉辦了特展“活躍的心靈：兩百五十歲的簡·奧斯丁”（A Lively Mind: Jane Austen at 250）。展出的物品包括卡桑德拉在奧斯丁去世時剪下的她的一縷頭發(fā)、1995年英國廣播公司（BBC）版《傲慢與偏見》中科林·費爾斯飾演達西先生時所穿的濕襯衫、奧斯丁本人記錄的小說收入賬目等等（關(guān)于展覽的詳細介紹可見Ruth Bernard Yeazell, “The Significance of Trivial Tings,”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September 25, 2025）。這些項目都致力于通過“物”來構(gòu)建奧斯丁的人生，相信沉默的物件能在想象力的召喚下開口說話。

美國公共廣播公司的電視劇《奧斯丁小姐》

簡·奧斯丁故居博物館出版的《簡·奧斯丁年：紀念簡·奧斯丁誕辰兩百五十周年》

凱瑟琳·薩瑟蘭著《四十一件物品中的簡·奧斯丁》

紐約摩根圖書館與博物館特展“活躍的心靈：兩百五十歲的簡·奧斯丁”

今年也有不少奧斯丁傳記問世。6月，英國小說家伊麗莎白·詹金斯（Elizabeth Jenkins）初版于1938年的《簡·奧斯丁傳》（Jane Austen: The Biography）再版。在詹金斯筆下，奧斯丁的世界自成一體，溫柔恬靜。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文系教授德沃尼·盧瑟（Devoney Looser）9月出版的《野性奧斯?。弘x經(jīng)悖道、叛逆不羈的簡》（Wild for Austen: A Rebellious, Subversive, and Untamed Jane）。盧瑟力圖挖掘奧斯丁生活和身后名中粗暴的一面。雖然她在小說中將殺人越貨懸置起來，輕描淡寫，但現(xiàn)實中，她卻被間諜、情欲、暴力、丑聞所包圍（關(guān)于今年出版的幾部奧斯丁傳記所呈現(xiàn)的不同奧斯丁形象，可見Madeleine Saidenberg, “Boots and Beastliness: Contrasting Biographical Portraits,” 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December 12, 2025）。

伊麗莎白·詹金斯著《簡·奧斯丁傳》

沃尼·盧瑟著《野性奧斯?。弘x經(jīng)悖道、叛逆不羈的簡》

類似的對照也體現(xiàn)在今年出版的兩部奧斯丁圖像傳記上。4月出版的由珍妮·巴查斯（Janine Barchas）撰文、伊莎貝爾·格林伯格（Isabel Greenberg）繪圖的《簡·奧斯丁的小說人生》（The Novel Life of Jane Austen: A Graphic Biography），聚焦于簡·奧斯丁平靜生活中的三個關(guān)鍵時期：《傲慢與偏見》被拒稿，父親去世后投靠哥哥弗蘭克，成功出版《理智與情感》。這些特定片段展現(xiàn)了奧斯丁日常生活的紋理。相比之下，左翼出版社Verso在10月出版的《百納成錦》（Patchwork: A Graphic Biography of Jane Austen），則完整細膩地繪制了奧斯丁的一生，同時將其納入了更廣闊的世界圖景。

珍妮·巴查斯、伊莎貝爾·格林伯格著《簡·奧斯丁的小說人生：一部圖像傳記》

《百納成錦》的作者是出生于1972年的漫畫家凱特·埃文斯（Kate Evans）。她先前已在Verso出版過革命家羅莎·盧森堡的圖像傳記《紅色羅莎》（Red Rosa: A Graphic Biography of Rosa Luxemburg，2015）、描繪法國加來難民營的紀實繪本《線索》（Threads: From the Refugee Crisis，2017）。最新這本《簡·奧斯丁圖像傳記》的靈感來自奧斯丁1810年與姐姐卡桑德拉和母親共同縫制的一床拼布被。這床棉麻質(zhì)地的被子實物現(xiàn)藏于奧斯丁故居博物館，前述紐約奧斯丁紀念展亦懸掛了其巨幅照片。

奧斯丁母女制拼布被，262 厘米 x 232 厘米，約1810年，奧斯丁故居博物館藏。

《百納成錦》借助這個織物將奧斯丁與美國南部的棉花種植園、英格蘭北部的紡織工廠、1798年起義后愛爾蘭織工的歷史聯(lián)結(jié)起來。全書虛實相融（a fictional account of factual events），奧斯丁書信與小說角色的臺詞交織在親友對話中，書后并附詳盡注釋，逐一標明出處?！拔覀冋谥圃煦@石，即那些由壓縮碳構(gòu)成的閃耀晶體，它們是由我們所知的簡·奧斯丁生平中那些堅硬的事實凝練而成。”（第3頁）埃文斯筆下，奧斯丁的文字與親友圈的社會漩渦及宏觀歷史圖景緊密纏繞。而她充滿電影感的畫面更無比動人：那個未婚女子，風格大師，在無垠海天間舒展身軀，化作修長幻影。

《百納成錦：簡·奧斯丁圖像傳記》，[英]凱特·埃文斯著，Verso，2025年10月出版，240頁，25.00英鎊

《百納成錦》內(nèi)頁

經(jīng)Verso出版社許可，我從這本二百四十頁的畫傳中選取三十余頁譯出，圖說簡·奧斯丁的一生。

1775年12月17日，白雪覆蓋著史蒂文頓教區(qū)長的宅邸。寒霜在窗玻璃上勾勒出花紋。

奧斯丁太太本應(yīng)在一個月前分娩，然而昨晚時機突至，雖無太多預(yù)兆，一切卻迅速而順利地結(jié)束了。

感謝上帝，奧斯丁太太產(chǎn)后一切安好，只是疲憊不堪。簡是她的第七個孩子，但不會是最后一個。她身著印度印花棉布短袍，以便更好地哺乳嬰兒。在接下來的六周產(chǎn)褥期里，她無需再穿束身衣。希利亞德太太為嬰兒掖好被角，拉緊床帷以防穿堂風，合上百葉窗，撥旺爐火，提起一桶不便明說的換洗衣物，領(lǐng)著年幼的卡桑德拉離開了房間。

又一個女孩。作為她姐姐卡桑德拉的現(xiàn)時玩伴，未來的伴侶。她將被命名為簡。

此刻，這件睡袍、這杯牛奶、這襲床帷和這張吱呀作響的嬰兒床，便是簡的全部世界。

布道結(jié)束后，另外三位家庭成員緩緩起身，抱著嬰兒走向洗禮池。三位年邁的遠房姨婆和表親，她們被精挑細選為教母，既因其豐厚家產(chǎn)，也因其風燭殘年。對奧斯丁家而言，這個孩子若能繼承遺產(chǎn)將大有裨益——可以說，這個家族最不缺的就是孩子，而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

喬治·奧斯丁溫柔地抱著女兒，一邊解開她帽子的系帶，一邊低聲說道：“信仰堅定，滿懷希望而喜樂，深植于仁愛之中，如此她方能渡過這紛擾塵世的波濤，終抵永生之地……”

小簡沒有哭。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將這個孩子命名為簡·奧斯丁?！?/p>

簡一看到她，便急切地跑過去，一頭扎進她的裙擺里。但一雙有力的手把她拉開，利齊松開她的手指，擔心那廉價的棉布會被扯破。

簡尖叫起來。利齊臉紅了。奧斯丁太太嘖嘖搖頭?？ㄎ髅靼琢?。

不久后，簡完全忘記了那件斑點連衣裙，也忘記了她的利齊。

“簡，別忘了你自己?！彼龑W會了對利特沃斯一家優(yōu)雅地點頭致意，而后轉(zhuǎn)身回歸自己的同類。她已領(lǐng)悟人生至理：激情必須克制。階級界限分明。

喬治·奧斯丁坐在書房里，若有所思的面容映在凸窗上。

他是這個家的首腦。作為一家之主，同時作為上帝——天父——指定的代表，他是教區(qū)之長，是羊群的牧人。他被安置于英格蘭的這一隅，向人們灌輸那些他有責任倡導(dǎo)的良好準則。并且，以永恒獎賞的承諾，收取什一稅。英國國教是政治體的右臂，國王立于其首，財富通過其脈絡(luò)向上流動。一個人所能宣稱的與既定古老財富的聯(lián)系，決定了其地位。家族，紐帶。

當然，奧斯丁先生心想，上帝是英國人。由此我們領(lǐng)悟到我們統(tǒng)治其他種族的權(quán)利。那些在殖民地發(fā)生的竊竊私語……他們在說什么？人人生而平等？這顯然是謬論。

奧斯丁先生的職責并不繁重。定期與助理牧師、治安官及教區(qū)監(jiān)督會面，一切事務(wù)盡在掌握。然而，要將八個（或是七個？）孩子培養(yǎng)至鄉(xiāng)紳階層的標準，所需開銷相當可觀，這遠遠超出了他那些貧窮教區(qū)居民的供養(yǎng)能力。還能怎么辦呢？

簡十二歲，卡桑德拉十五歲，她們的正式教育已告終結(jié)。奧斯丁先生的書架向她們敞開，任其自由探索。若她們有心向?qū)W，絕不乏途徑；若選擇懶散度日，也盡可隨心。給簡一本書，她便能終日沉浸其中。旁人同她說話時，她充耳不聞；時光流逝，她渾然不覺。究竟是何種啟迪心智的巨著令我們的女主角如此癡迷？莫非她選擇了某位道德大師的著作？抑或是一部精妙書簡集？再不然就是某位歷經(jīng)磨難的高尚人物回憶錄，旨在以至理箴言喚醒心靈、砥礪意志？非也！這堆廢紙是什么！十二開的小冊子？帶插畫的扉頁？種種跡象都表明這竟是……一本小說?。?！

小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認為無益于社會，甚至被斥為有害之物。無論年齡、無論身份，女性普遍沉迷于小說。這種墮落風氣無處不在。這些愚蠢卻危險的書籍隨處可見，令人側(cè)目。它們展示軟化心智的場景與觀念，滋養(yǎng)著一種虛妄的惰性，使思想易受謬誤侵蝕，心靈易遭誘惑俘獲。小說宣揚的是一種荒謬的思維方式……

在簡的時代，小說既為私人消遣而作，亦為公眾表演而生。

當全家人晚間聚在一起時，朗讀常為談話增添生氣。這項技藝需要練習并備受珍視——必須注重語調(diào)的抑揚頓挫、重音處理、對語意走向的預(yù)判、清晰的表達方式以及良好的傳達技巧。簡在朗誦自己作品時的表現(xiàn)堪稱絕妙。當簡的筆尖流淌出源源不斷的俏皮文字時，史蒂文頓教區(qū)牧師住宅里總是回蕩著歡聲笑語。

1792年秋。年方十六的簡正為她的社交首秀精心籌備。在此之前，這位少女始終是社交界的隱形人：缺席各類邀約，頭戴密實軟帽，舉止嫻靜，終日緘默。這一切即將改變。但首先，她需經(jīng)歷一番抉擇的煎熬——禮袍鑲邊選何種樣式？發(fā)間羽毛如何點綴？鞋面玫瑰飾選用鵝黃還是寶藍？上等的愛爾蘭細布正縫制成層層襯裙。絲綢長襪？緞面手套？她徹夜難眠，在斑點薄紗與刺繡細棉布之間反復(fù)權(quán)衡。

為此場合，裁縫師的服務(wù)固然不可或缺，但簡與卡桑德拉服裝這出“戲”的精彩之處在于：她們常常親手縫制?！癵own”一詞既指一段未裁剪的布料，也指成衣。一件禮服能讓人在上流社會通行無阻。一件禮服必須映照最新風尚。一件禮服是謎題，是挑戰(zhàn)，是執(zhí)念。

夜幕降臨。簡的頭發(fā)抹了發(fā)油，夾了發(fā)紙，撲了香粉，摸起來又硬又怪。

她被攙上父親的馬車。（這是新近置辦的。他們家以前從沒能力負擔這樣的東西。）

“我看起來怎么樣？”

我毫不為我的女主角的虛榮心感到抱歉。若說在她這般年紀，有哪位年輕女士比她更缺乏想象力、更不在意取悅于人，我既不知曉，也永不愿結(jié)識。

翌日清晨，勞埃德家的小姐們、比格斯家的小姐們與奧斯丁家的小姐們必須再度相聚。她們談?wù)撝暗姆N種際遇，極盡想象之能事地添油加醋，極盡俏皮之能事地歡聲笑語，而這些對于回味一場剛剛落幕的舞會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余韻。

1793年，鄉(xiāng)間宅邸的高墻之外，時代正經(jīng)歷劇變。法國人處決了他們的國王。為阻止共和思潮蔓延，英國宣布參戰(zhàn)。法軍入侵迫在眉睫，王國緊急征召民兵戍衛(wèi)疆土。在簡·奧斯丁此后幾乎全部的人生歲月里，英國都將與法國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亨利抓住時機應(yīng)征入伍，成為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軍官。

為何不能人人都如此快樂？那是1795年，簡芳齡二十。正值圣誕佳節(jié)——這個源自愛爾蘭的節(jié)日總需要比平常更多的私人舞會來彰顯其特殊意義。一位極富魅力的年輕紳士攫住了簡的芳心。他面容討喜，縱非十足俊美，亦相差無幾。

心頭一陣愉悅的悸動！她雙眸閃亮，動作輕盈地應(yīng)允了他的請求。她覺得自己真是幸運極了。

想象一下，那些最放蕩不羈、令人震驚的共舞與親密共坐的場景！簡聆聽著勒夫羅伊先生的言語，發(fā)覺他魅力難擋，自己也變得情難自持。

但可惜！湯姆有一、兩、三、四、五個姐姐?！啊又票?、露西、凱瑟琳、伊麗莎白和薩拉都回到了朗福德的家中。我的家人對我寄予厚望……”像他這樣英俊的年輕人或許會獻殷勤，但他清楚自己必須為金錢而結(jié)婚。

簡用笑聲化解了尷尬局面。

“簡，我不得不提醒你要謹慎行事。若沒有足夠的財產(chǎn)支撐，這樣的感情將顯得極不理智，切莫讓自己卷入其中，也勿試圖將他牽扯進來。倘若他擁有應(yīng)有的財富，我定會認為你們是天作之合。但現(xiàn)實如此，你萬不可任由幻想沖昏頭腦?！?/p>

“親愛的萊弗洛伊夫人，請不必擔憂。我對他毫不在意。況且，他有個嚴重的缺點——他那件晨衣的顏色實在太淺了?！?/p>

她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那是一個表面光滑傾斜的紅木書寫盒。她從修長的抽屜中抽出羽毛筆，為墨水瓶添滿橡樹癭墨水。簡正在寫些什么呢？

……唯有那些展現(xiàn)心靈至高力量的作品，那些蘊含對人性的最深刻洞察、最精妙刻畫其多樣形態(tài)、最鮮活迸發(fā)機智與幽默的作品，方能以臻于完美的語言呈現(xiàn)于世。簡的作品已然蛻變，視野更為開闊，焦點更為凝聚，格局更為宏大，境界更為深遠。她已從荒誕走向了崇高。

她的處女作是《蘇珊夫人》。通過一系列書信，她勾勒出一個工于心計、表里不一的另類女主角形象——這是對風情女子力量的一次深入沉思。這部作品存在缺陷。蘇珊夫人的權(quán)謀手段過于直白。簡并未因此退縮，她草草拼湊了一個倉促的結(jié)局，便繼續(xù)前行。

在《埃莉諾與瑪麗安》這部后續(xù)作品中，簡·奧斯丁確立了她將在所有作品中反復(fù)運用并不斷完善的敘事框架。她集結(jié)了標志性的人物群像：必須有一對姐妹……一位缺席或失職的母親……一位善意卻糊涂的父親……一位并非乍看之下那般模樣的男主角……一個情敵……外加三四個其他家庭。

隨后，她將故事背景設(shè)定在一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對于一位劇作家而言，這或許是個不同尋常的選擇，因為鄉(xiāng)村鄰里間的社交圈往往局限而缺乏變化。但簡的天賦恰恰在于對細節(jié)的精準把握。

起初，這部小說同樣以兩姐妹間的書信形式展開。但簡遇到了創(chuàng)作瓶頸——她筆下的人物開始對她說話。她聽見他們的對話，便急于提筆將那些言語捕捉到紙頁上。然而當寫信人事無巨細地復(fù)述許久前的對話時，敘事的可信度便顯得牽強。受范妮·伯尼新作《卡米拉》的啟發(fā)，簡徹底將故事改寫為第三人稱視角。一種令人愉悅的、帶有反諷不協(xié)的敘事聲音由此誕生，這無疑是種嶄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

《埃莉諾與瑪麗安》（非最終書名）是一部尚不完美的小說。簡在塑造人物時存在生硬的“講述而非呈現(xiàn)”傾向。這部作品是她針對當時“感傷小說”熱潮的反撥之作，因而帶有說教意味的道德訓(xùn)誡，強調(diào)克制情感的重要性：埃莉諾·達什伍德的自我克制始終與妹妹瑪麗安的悲情形成鮮明對照。但這足以展現(xiàn)簡的天才，它與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她筆下的女主角所經(jīng)歷的困境平凡而可信，正因如此，更顯動人。

小說伊始，達什伍德姐妹的父親去世，家族財產(chǎn)被限定繼承，她們只得仰仗同父異母的兄長約翰及其妻子的“慷慨”接濟……

簡·奧斯丁的下一部小說聚焦于階級議題。她塑造了一位家境尋常的少女，為其虛構(gòu)了一位富可敵國的男主角，卻宣稱兩人地位平等。在小說極具開創(chuàng)性的開篇語句中，奧斯丁以戲謔筆觸探討了愛情與浪漫背后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

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jīng)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

這樣的單身漢，每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雖然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情如何，見解如何，可是，既然這樣的一條真理早已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們總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個女兒理所應(yīng)得的一筆財產(chǎn)。

霎時間，讀者便被帶到了班納特家的早餐桌旁，談話正熱烈進行中……

這也是一部關(guān)于語言力量的小說。女主角伊麗莎白·班納特并非憑借美貌、謙遜或財富，而是以她明亮的眼眸、自信與機智，吸引了條件優(yōu)越卻性格內(nèi)斂的達西先生。

在一個精心設(shè)計、高潮迭起的核心場景中，伊麗莎白·班納特對達西突如其來的求婚給予了斷然拒絕。她的言辭對達西先生產(chǎn)生了奇效。

這部最初名為“第一印象”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浪漫小說中最具影響力的經(jīng)典模式——以女性視角展開的“冤家變情侶”敘事。假以時日，它將催生出無數(shù)效仿之作。

1797年8月，作品完成！奧斯丁牧師熱情洋溢地致信倫敦出版商托馬斯·卡德爾，提出愿自費出版……

但答復(fù)立刻來了：退回即拒。

簡對自己的工作缺乏遠見，面對拒絕時毫無韌性。判決已經(jīng)下達：“不合格?！薄兜谝挥∠蟆繁粩R置一旁。

為戰(zhàn)爭征收的新稅迫使奧斯丁一家放棄了馬車，而貝辛斯托克的舞會也日漸式微。簡已二十有二，不再是初入社交圈時那般鮮嫩動人、一進舞廳便能吸引目光的新秀。那個問題早已有了答案：她富有嗎？并不。

卡桑德拉和簡并非愚鈍之人。她們完全清楚自己被帶離家鄉(xiāng)的緣由——目標在于吸引一位家境遠比她們優(yōu)越的紳士。但與此同時，她們也深知自身條件的局限：身為鄉(xiāng)村牧師的女兒，既無豐厚嫁妝，又值青春漸逝之年華。就連巴斯城本身也已過了鼎盛時期。如今，真正時髦的人物更常出入于布賴頓，或是懷特島。

“一顆如你這般受傷的心，對婚姻恐怕難有太多向往?！?/p>

“確實不多，但你也清楚，我們終究是要結(jié)婚的?！?/p>

“我一個人生活其實也挺好的。偶爾有些同伴，參加幾場愉快的舞會，對我來說就足夠了?！?/p>

“要是能永遠年輕該多好??！可是人總會變老，變得貧窮，還要被人嘲笑……”

“我確實失去了湯姆，但很少有人能與初戀共結(jié)連理。我不應(yīng)因為一個人不是湯姆就拒絕他?！?/p>

“我不愿嫁給一個令人不快的男人?！?/p>

“我也不想?！?/p>

“但我并不認為有很多非常令人不快的男士。我想，任何性情溫和且收入優(yōu)渥的男士，我或許都能喜歡？”

1803年春。一縷陽光穿透了簡的陰霾。亨利像所有軍人一樣交友廣泛，他利用自己的人脈為妹妹謀福利。他將《蘇珊》引薦給了倫敦出版商本杰明·克羅斯比父子公司。作品被接受了！簡欣喜若狂！

克羅斯比以十英鎊的價格買下了版權(quán)。這筆錢微不足道，但對簡而言，其象征意義遠勝黃金。她成為小說家的夢想正逐漸化為現(xiàn)實，簡為此激動不已，迫不及待地期待著接下來的發(fā)展……

她等待著。等待著。繼續(xù)等待著。她生活中一成不變的主題包括：她母親的病痛，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臆想的；在巴斯膚淺的社交圈中不斷結(jié)識新交；每位訪客六周停留結(jié)束時，必然戛然而止的相識。

等待。等待。十八個月悄然流逝……二十個月……

在此期間，奧斯丁先生名義上仍是史蒂文頓的教區(qū)長，詹姆斯則是他委任的副牧師。然而這份圣職隨他的離世而終結(jié)。再過三個月，他們住所的租約也將到期。奧斯丁夫人和她的女兒們即將無家可歸，且?guī)缀跎頍o分文。家族中的男性們正商議如何妥善安置她們。

瑪莎·勞埃德的母親不久后離世，她便加入了這個由依附者和被忽視者組成的流動家庭，一同擠在特里姆街那間陰暗潮濕、煙霧彌漫的狹小住所里。

然而，《蘇珊》依舊未見出版跡象。六年過去，當另一家出版社推出同名小說時，簡確信她的書將永無面世之日。

“每一天都讓我更加確信，人性皆無常。無論是品德還是理智，都難以依賴。如果克羅斯比認為不值得出版，那他為何要購買它呢？”

“我越見識這個世界，就越對它感到不滿?！?/p>

印度棉制品，正是這一驚人財富的源泉，使得孟加拉將滾滾財源傾注于大不列顛的懷抱之中。

這一年是1809年。簡的兄弟弗蘭克正護送一支東印度公司的貨物船隊。公司為表彰他的服務(wù)贈予他一千英鎊。

沃倫·黑斯廷斯遠赴印度追尋財富，“他個人的”財富。他變得如此富有，以至于能隨意贈予伊麗莎——一個甚至非其親生的孩子——一萬英鎊。這筆源自印度織工的錢財，遺贈給伊麗莎，婚后則歸亨利所有，而簡也可以動用它以擔保其出版事業(yè)。這些便是縱橫交織于社會經(jīng)緯中的線索。1809年，黑斯廷斯先生在吃早餐，享用著溫室培育的荔枝和釋迦。他收到了伊麗莎的來信與禮物。

簡購得一些上等亞麻布，將其縫制成襯衫、襯裙及內(nèi)裙。

“這愛爾蘭亞麻的質(zhì)地雖不及我預(yù)期那般精細，但我付的錢與原先打算的一樣多，也就沒理由抱怨。每碼三先令?！?/p>

在她信中，“愛爾蘭”一詞實為亞麻布之代稱。愛爾蘭人只能織造亞麻，英國禁止他們出口羊毛。

被剝奪了土地、語言、森林與未來：愛爾蘭人民奮起反抗。

他們遭受殘酷鎮(zhèn)壓。

亨利·奧斯丁隨牛津郡民兵部隊被派往愛爾蘭維持秩序，負責起訴、拘留、驅(qū)逐、處決聯(lián)合愛爾蘭會成員。

“我將染紅我的襯裙，踏遍天涯乞食為生，直至雙親咒我命絕……愿我愛人平安歸去……”

于是，饑餓與大規(guī)模移民的場景就此鋪開。亞麻布構(gòu)成了奧斯丁家族女性拼布被的襯底。愛爾蘭人就在那里，在背景里；未經(jīng)裝飾，樸素無華，無人問津。

這與簡有何干系？簡讀廢奴主義者的著作。她憎惡奴隸制，正如所有有良知的人應(yīng)當做的那樣。但她的財富又如何能與他人撇清關(guān)系？達西先生建造彭伯利莊園時，難道沒有動用西印度群島投資的收益？他的朋友賓利先生——其財富來自商業(yè)貿(mào)易——那些錢難道沒有沾染童工的血汗？她書中英雄們夸耀的年進一萬英鎊：這些錢不會憑空而來。當法律虛構(gòu)只需大筆一揮就能將人貶為財產(chǎn)、淪為商品時，想象與現(xiàn)實的界限何在？最早的奴隸法典正是英國人書寫：將人類定義為動產(chǎn)的法律條文。這是一次重新定義非人道的創(chuàng)意寫作。而后英國又發(fā)明了股份制公司這種奇特產(chǎn)物，將不可言說之事外包。商人冒險家們橫行全球：鄉(xiāng)村牧師與慈祥的老寡婦們安坐客廳購買股票、提供擔保。他們看不見血肉之軀。他們只看得見資產(chǎn)負債表上工整的股息數(shù)字。

這一年是1809年。一位女子靜坐縫紉，她擁有無與倫比的才華。她編織故事，紡出紗線；每一段都是愛的篇章。然而，她始終未婚。她將永遠被稱為老姑娘?？p紉間，她吟唱起來……

簡重新拾起《埃莉諾與瑪麗安》的手稿，這是她最早的作品。她重讀并調(diào)整了結(jié)構(gòu)，用縫紉針將各部分別在一起。然后她為它起了個新名字：“理智與情感”。

亨利，如今已是倫敦一家銀行的老板，再次行動起來為簡尋找出版商。這一次，他提供了資金支持?！独碇桥c情感》由托馬斯·埃杰頓接受出版，采用委托模式，費用由作者承擔。計劃印刷一千冊。這是一場巨大的財務(wù)冒險。如果書籍滯銷，簡將無力承擔這筆費用。1811年4月，簡前往亨利處校對她即將問世的首部小說的印刷樣稿！

1811年2月。在安排《理智與情感》出版并修訂《傲慢與偏見》手稿的同時，簡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一部全新的作品。簡的新小說確實與眾不同，沒人能指責它過于輕快明麗。她明確為出版而寫作，表面上，《曼斯菲爾德莊園》頌揚謙遜與美德。然而從簡的無意識中，以及她的筆端，更暗黑的題材悄然浮現(xiàn)。

簡勾勒了一個孩子的肖像，一個女孩，一個窮親戚，范妮·普萊斯，她被從家中帶走，去與富有的叔叔一家同住。她被困在一個一切都不對勁的家庭里。

1814年1月。河流冰封，道路難行，大雪紛飛，層層堆積。簡坐在爐火旁，心中滿溢著自得其樂的思緒，感到無比幸福。

《曼斯菲爾德莊園》已被接受出版（按傭金制——埃杰頓未提出購買版權(quán)），簡面前又攤開了一沓嶄新的空白稿紙。

“我將塑造一位女主角，除了我自己，恐怕無人會真正喜愛她?！?/p>

愛瑪·伍德豪斯，俊俏聰慧，家境殷實，仿佛集世間恩寵于一身，在將近二十一年的歲月里鮮有煩憂。她處境中堪憂之處，在于過于隨心所欲的支配力，以及稍顯自視過高的性情。她的勢利、自滿，加之早年喪母的經(jīng)歷，使其性格與境遇竟與范妮·奈特如出一轍。

主人公是奈特利先生，比愛瑪年長十六歲。這對伴侶以成熟、務(wù)實的愛情觀，通過爭論、傾聽和良好協(xié)作展現(xiàn)了彼此的契合，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他們尚未考慮愛情之前?！斊渌思娂姶叽俸徒ㄗh時，奈特利先生和愛瑪僅用寥寥數(shù)語便敲定了一切。

愛瑪對她那位喜劇般脆弱的父親伍德豪斯先生有著深深的依戀。這是一個關(guān)于父愛與父輩形象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本書是對奧斯丁先生的致敬，他雖已離去，卻從未被遺忘。

在《愛瑪》中，奧斯丁將其自由、間接且充滿諷刺的敘事手法推向新的高度。一如既往，故事圍繞女主角的種種不幸展開，但此次視角如此貼近，我們幾乎能聽見她內(nèi)心的聲音。

而愛瑪對自己故事的敘述并不可靠——她連自己的感情都弄錯了。直到第四章，她才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愛情。

表面看來，這本書是一部溫文爾雅的世態(tài)喜劇。深層之下，暗流涌動。

愛瑪對這些事件一無所知，因此我們只能事后通過間接的方式了解這場戲。正因如此，重讀這部小說時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全新的故事。手法堪稱精妙。

簡當然在著手另一部小說。她當然會這么做。一旦創(chuàng)作熱情被點燃，便難以輕易熄滅。她于1815年8月8日提筆，至1816年8月6日完成這部作品。幾乎整整一年時間，鑄就了她最完美、最莊嚴的著作。

《勸導(dǎo)》，一部秋日漫步的小說。對逝去愛情的渴望。

1817年1月。簡依然做著長久以來她一直在做的事——寫作。有時她虛弱得只能握著一支鉛筆，倚靠在枕堆中，卻仍堅持寫下去。

《桑迪頓》是一部奇特而狂熱的作品。如夢似幻，視角不斷變換。

那些所謂的病患其實不過是些疑病癥患者。主人公（或者說反英雄？）是一個因閱讀小說而心智扭曲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桑迪頓》中，奧斯丁塑造了她的首位黑人角色。

但我們注定無法知曉她對自己造物的最終構(gòu)想，因為歷經(jīng)十二個坎坷的章節(jié)后，疾病擊垮了她。她擱下了筆。

簡又度過了七周時光?？ㄉ５吕冀K陪伴在她身旁。

6月悄然步入7月，簡的腦海里一直思索著溫徹斯特當?shù)厥ネ绞ニ雇恋墓适隆?/p>

“據(jù)說，若圣斯威辛節(jié)那日下雨，雨便會持續(xù)四十個日夜。而今，這雨已遠不止四十日。我們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我們的圣人如此不悅？”

圣斯威辛節(jié)是7月15日。這天下了雨。簡看到馬車載著紳士們前往溫徹斯特賽馬會。她為此創(chuàng)作了一首簡短而完美的詩，口述給卡桑德拉。

三天后的黎明時分，她離開了人世。

《勸導(dǎo)》與《諾桑覺寺》（原名《蘇珊》）于1817年12月以四卷本形式在作者逝世后出版。該版本僅印刷一次，最后數(shù)百冊作為尾貨折價處理。1832年，出版商理查德·本特利以二百五十英鎊購得奧斯丁全部六部當時已鮮為人知、絕版多年且風格略顯古舊的小說版權(quán)，將其以廉價單卷本形式重新刊印。這些作品自此長銷不衰。

親愛的簡，她的一生并非波瀾壯闊。她不求名也不圖利，性情極為平和，從未說過一句急躁、愚蠢或尖刻的話。她自身近乎完美，達到了人性所能及的極致。這幅肖像畫呈現(xiàn)的是一張非常討人喜歡、甜美的臉龐。雖然不太像她本人，但公眾無從察覺。

簡·奧斯丁長什么樣？

這是圖像傳記作者思考的起點。我們自以為從十英鎊紙幣上熟悉的形象中認識了簡·奧斯丁的模樣，實則不然。唯一經(jīng)過認證、展現(xiàn)奧斯丁面容的肖像，是卡桑德拉繪制的這幅微小、未完成的水彩素描。

在《英格蘭史》中，卡桑德拉對蘇格蘭瑪麗女王的描繪，也很有可能畫的是簡。

我通過綜合所有這些畫像，連同她父母及兄弟姐妹的肖像與照片，形成了對簡的理解。尤其讓我深受啟發(fā)的是同時代人富爾沃·威廉·福爾1838年對簡的這段記述：

她生得標致——確實標致——容光煥發(fā)，雙頰暈染著生動的紅暈，像個娃娃——不，這比喻全然不妥，因為她眉眼間流轉(zhuǎn)著如此豐富的表情——她更像個孩子，十足的孩子氣，活潑靈動又妙趣橫生，待人極為親切，惹人萬分憐愛。

“像個娃娃”意味著她與哥哥愛德華一樣，有著小巧的嘴巴和圓潤粉紅的臉頰。她那雙使面容顯得“格外聰慧”（《傲慢與偏見》第六章）的秀目，則與哥哥亨利頗為相似。

她的鼻子像她哥哥弗蘭克一樣呈鷹鉤狀——盡管某些肖像畫中刻意弱化了這一特征——并且她繼承了哥哥的鵝蛋臉型。

此外還有兩幅未經(jīng)認證的肖像：賴斯肖像畫，根據(jù)奧斯丁家族說法畫中人物是簡；以及伯恩肖像畫，這是一幅近期發(fā)現(xiàn)的鉛筆素描，背面標注著“奧斯丁小姐”。出于各種原因，有人認為這些并非簡·奧斯丁本人，但將它們與卡桑德拉的素描進行對比后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畫像很可能描繪的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