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開“憤怒誘餌”

當你瀏覽社交媒體動態(tài)時，是否曾對某些內(nèi)容感到惱火？那么你很可能中了“憤怒誘餌”（ragebait）的圈套。

當?shù)貢r間11月30日，“憤怒誘餌”當選2025年《牛津詞典》的年度詞匯，根據(jù)牛津大學出版社的解釋：這一詞匯指被故意設計得令人惱火、挑釁或冒犯的在線內(nèi)容，目的是引發(fā)憤怒或憤慨情緒。發(fā)布此類內(nèi)容通常是為了增加網(wǎng)站或社交媒體賬號的流量。英國廣播公司（BBC）的記者Noor Nanji在文章中寫道：與“點擊誘餌”、“標題黨”通過吸引人的標題來提升點擊量不同，“憤怒誘餌”的重點非常明確：讓人感到憤怒。

牛津語言（Oxford Languages）總裁卡斯帕·格拉斯沃爾（Casper Grathwohl）表示，“憤怒誘餌”一詞被廣泛使用，說明人們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網(wǎng)絡上各式各樣的操縱手法。過去，互聯(lián)網(wǎng)依靠激發(fā)我們的好奇心來換取點擊量；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開始綁架我們的情緒，控制我們的反應。這對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在這個技術驅動的世界里，作為人類究竟意味著什么？此外，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的極端化同樣不容忽視。

在今年的思想周報：《互聯(lián)網(wǎng)把西方老年人推向右翼；斯多葛主義的虛幻許諾》中曾寫道過：在數(shù)字世界里，注意力為王，而點擊能帶來收入，于是人們的社交動態(tài)里充斥著由AI生成的“憤怒誘餌”與錯誤信息。

回顧2024年的牛津年度詞匯“腦腐”（brain rot），該詞匯捕捉到了人們面對社交媒體刷屏感到的精神疲憊。格拉斯沃爾表示：這兩個詞匯構成了一個強大的循環(huán)——憤怒引發(fā)互動，算法放大這種情緒，而持續(xù)的曝光讓我們在精神上精疲力竭。這些詞不僅定義了趨勢，還揭示了數(shù)字平臺如何重塑我們的思維和行為。

更令人無奈的是，考慮到算法的推送機制，我們越是對此類內(nèi)容做出反應，就越可能刷到類似內(nèi)容。澳大利亞abc新聞就在報道中指出，我們與這類內(nèi)容互動得越多，就越是在“獎勵”那些制造“憤怒誘餌”的網(wǎng)紅、品牌、媒體機構和政治人物。

澳大利亞心理學會會長、臨床心理學家薩拉·奎因（Sara Quinn）表示，觀看憤怒誘餌時，我們可能會經(jīng)歷一系列情緒?？蛘f：“當人們在自己非常關心的問題（例如社會問題或政治話題）上遇到挑釁性或誤導性的信息時，會感到憤怒。尤其是當這些信息讓人覺得不公正或具有分裂性時?！贝送猓瑲埧峄蚱缫曅詢?nèi)容可能導致惡心或反感情緒，造成人們挫敗、精疲力竭，甚至產(chǎn)生無助感。長期反復接觸挑釁性內(nèi)容，還可能帶來持續(xù)性影響，如抑郁和焦慮等。當用戶接觸此類信息，卻不知道如何回應，會產(chǎn)生困惑，造成認知失調，甚至造成大規(guī)模的倦怠。

研究者表示，瀏覽憤怒誘餌，與之進行互動本身具有成癮性。這些行為會帶來快速的多巴胺刺激，讓用戶處于一種“持續(xù)高亢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對于網(wǎng)上的特定內(nèi)容感到憤怒是合理的，世界上發(fā)生的很多事情確實讓人憤怒，我們也有正當理由去關注或作出回應。但在目前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難點在于如何分辨內(nèi)容背后的意圖。

應該如何識別“憤怒誘餌”并避開這些內(nèi)容？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訪問研究員、西蒙·科普蘭（Simon Copland）指出，憤怒誘餌的內(nèi)容范圍極大，從無聊瑣碎到極端惡意都能被涵蓋其中。科普蘭表示，從令人惡心的菜譜，到錯誤信息（misinformation）、虛假信息（disinformation）、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等冒犯性言論，都可能成為激發(fā)強烈情緒的誘餌，被平臺算法放大。

盡管制作這類憤怒誘餌的動機不盡相同，但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賺錢和影響他人觀念。在社交媒體上，沒有什么比互動更值錢，而此類內(nèi)容帶來的點擊、觀看、評論、點贊、轉發(fā)、收藏……都在幫助帖子獲得曝光。悉尼大學數(shù)字媒體高級講師特奧多爾·米喬（Teodor Mitew）說：社交媒體平臺算法的最終目的，是讓用戶停留得更久，然后向他們展示廣告，借此賺錢。這類內(nèi)容能讓發(fā)帖人和平臺都從中獲益，因此這類內(nèi)容才會獲得推廣?？破仗m指出，那些激起憤怒的政治帖子則旨在影響用戶的信念：這類內(nèi)容往往基于虛假信息，但卻能在某些人身上引發(fā)政治上的改變。

對于如何避開這些誘餌，科普蘭表示，將其視為一種“表演”，有助于我們減少與這些內(nèi)容的互動。他建議，在互動一條帖子前，先停一下問自己：它看起來是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也許在思考后，我們?nèi)匀幌胱鞒龌貞韧艘徊?，這個過程會很有幫助。在理想情況下，減少互動會逐漸降低此類內(nèi)容的推送頻率。

除此之外，科普蘭也給出了其他建議：在接觸到此類信息后，我可以去查找信源，辨別其可信度；及時取消關注或屏蔽經(jīng)常發(fā)布此類言論的用戶；減少使用社交媒體，來平復情緒。米喬表示，碎片化內(nèi)容帶來的情緒過山車需要通過接觸更長篇的內(nèi)容來打破，閱讀長篇文章或觀看一部電影會是不錯的選擇。保持長時間專注，卻沒有即時回報對許多人來說并不容易，但就像“鍛煉一開始并不舒服”一樣，消費長篇內(nèi)容對我們有益。

AI泡沫與劣化的勞動

2025年12月4日晚，加拿大科幻作家、數(shù)字權利活動家Cory Doctorow受邀參加華盛頓大學“神經(jīng)科學、AI與社會”系列講座。盡管他正在為自己今年的暢銷新書Enshittification（《平臺劣化》）進行路演，但在當晚，他提前向觀眾展示了他下一部著作The Reverse Centaur's Guide to Life After AI（《逆向半人馬的AI生存指南》，預計2026年由FSG出版）的部分內(nèi)容。

講座題為The Reverse Centaur's Guide to Criticizing AI（逆向半人馬的AI批評指南）。Doctorow給他在Medium的講稿配了一張圖，背景是庫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中HAL 9000那只令人不寒而栗的紅色獨眼，一個有著憤怒眉毛的“大便表情包”——Enshittification封面上的標志性圖像——嵌在獨眼的中央。

圖源：Cory Doctorow的Medium賬號

在演講中，Doctorow沒有談論終結者式的末日，而是揭示了一個更為現(xiàn)實且殘酷的威脅：一個由絕望的壟斷資本驅動的、旨在將人類異化為機器附庸的巨大泡沫。

“我是個科幻作家，這意味著我的工作不是預測未來，而是編造關于當下的寓言。”Doctorow認為，預測未來是一種宿命論，暗示著未來已成定局，人類無力改變。而他，更愿意提供一種對技術社會安排的審視：不僅看這臺機器能做什么，更要看它為誰做，以及它對誰做。

這就引出了演講的核心隱喻：逆向的半人馬（The Reverse Centaur）。

在自動化理論中，“半人馬”（Centaur）是指人類與機器的理想結合——人類的大腦指揮不知疲倦的機器身體，比如駕駛汽車的人。這賦予了人類超人的能力。然而，Doctorow指出，當前的AI工具并非為了創(chuàng)造這種增強型人類而生，它們正在制造“逆向半人馬”：機器的大腦安插在人類的肉體上。

油管博主@NorthoftheBorder的手工作品“逆向半人馬”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亞馬遜的配送司機。司機坐在布滿AI攝像頭的駕駛室里，攝像頭監(jiān)控著他們的眼球運動，如果看錯方向就扣分；監(jiān)控著他們的嘴巴，禁止唱歌。司機之所以存在，僅僅是因為自動駕駛面包車無法完成從路邊到門廊的最后幾米配送。在這里，人類成為了機器的血肉義肢，被機器以超人的速度和耐力驅使，直到被耗盡。

Doctorow警告說，這正是科技巨頭們試圖通過AI普及的未來工作模式：將人類降級為機器的執(zhí)行端。

為什么科技巨頭要如此瘋狂地炒作AI？Doctorow從經(jīng)濟學角度給出了剖析。這并非單純的技術突破，而是壟斷資本的生存危機。

Google、Meta、Amazon等公司已經(jīng)實質上壟斷了各自的市場（搜索、社交、電商）。但這帶來了一個致命問題：它們不再是“增長股”（Growth Stock）。在華爾街，增長股享受極高的市盈率，這意味著公司可以用毫無成本印制的股票作為貨幣來收購競爭對手或雇傭頂尖人才。一旦被市場認定為“成熟股”（不再增長），股價就會暴跌，公司將失去這種“印鈔能力”。

Meta在2022年曾因增長放緩在一天內(nèi)蒸發(fā)了2400億美元市值，這就是壟斷者的噩夢。

為了維持永遠增長的假象，科技巨頭必須不斷制造泡沫。從加密貨幣到元宇宙，再到現(xiàn)在的AI。Doctorow 指出：“贏得賭注（比如真正建成元宇宙）只是次要目標。主要目標是讓市場相信你會繼續(xù)增長?！?/p>

因此，數(shù)千億美元涌入AI領域，并不是因為AI真的能創(chuàng)造相應的價值，而是因為它是維持股價的救命稻草。

為了支撐這個價值數(shù)萬億的增長故事，AI推銷員向各行各業(yè)的CEO兜售一個誘人的承諾：解雇高薪員工。

Doctorow舉了放射科醫(yī)生的例子。如果AI只是作為輔助（半人馬模式），那是好事。但資本的目標不是讓醫(yī)療更準確，而是更便宜。他們試圖解雇90%的放射科醫(yī)生，留下10%的人作為“人機協(xié)作回環(huán)中的人類”(human in the loop)。這10%的人不再是醫(yī)生，而是“問責黑洞”（Accountability Sink）——背鍋的人。

他們的工作不再是診斷，而是以超人的速度為AI的判斷簽字畫押。當AI犯錯時（必然會犯錯），這個人類就要承擔所有責任。這利用了人類生理上的“自動化盲區(qū)”——人類極其不擅長在長時間的重復工作中監(jiān)控罕見的錯誤。正如TSA安檢員擅長發(fā)現(xiàn)水瓶卻很難發(fā)現(xiàn)紅隊測試中的炸彈一樣，要求醫(yī)生或程序員在海量AI生成的內(nèi)容中發(fā)現(xiàn)微小的、統(tǒng)計學上難以察覺的致命錯誤，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

這對于程序員尤為致命。科技公司想解雇經(jīng)驗豐富的高級程序員，讓AI寫代碼，讓剩下的初級員工去審查。但AI生成的代碼錯誤極其隱蔽，這種錯誤往往只有資深程序員能發(fā)現(xiàn)，而這恰恰是老板們最想解雇的人群。

在談到AI藝術時，Doctorow的觀點同樣獨樹一幟。他認為AI藝術目前處于一種“怪誕”（eerie）的狀態(tài)——看似有圖畫，實則缺乏意圖。

但他更關注的是背后的版權戰(zhàn)爭。許多藝術家認為，應該通過擴大版權法，禁止AI拿人類作品進行訓練。Doctorow 卻大聲疾呼：這是陷阱！

如果法律規(guī)定訓練模型需要獲得版權許可，那么只有像迪士尼、環(huán)球音樂這樣擁有海量版權庫的巨頭才能訓練合法的模型。這不僅不會保護個體藝術家，反而會加強巨頭的壟斷。他們會強迫新簽約的藝術家轉讓“訓練權”，就像流媒體時代他們剝削音樂人一樣。

Doctorow講述了美國唱片業(yè)協(xié)會（RIAA）CEO Mitch Glazier 的黑歷史——此人曾試圖通過立法剝奪音樂人收回錄音版權的權利。現(xiàn)在，正是這個人和迪士尼在起訴AI公司。Doctorow警告藝術家：“如果你支持老板發(fā)起的訴訟，你需要記住階級斗爭的第一條規(guī)則：對老板有利的事情，很少對你有利?！?/p>

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堅持美國版權局目前的裁定。AI生成的作品沒有版權，屬于公有領域。這意味著迪士尼如果用AI制作電影，以此節(jié)省人力，那么這部電影就沒有版權保護，任何人都可以免費盜版。這將是阻止大公司完全依賴AI的最大經(jīng)濟威懾。藝術家也可以團結起來行使行業(yè)談判權（Sectoral Bargaining），像好萊塢編劇工會那樣，通過集體談判來限制AI的使用，而不是依賴版權法。

Enshittification書封

雖然本次演講的內(nèi)容基于未來的新書，但它與Enshittification一書有內(nèi)在聯(lián)系。Doctorow在2022年創(chuàng)造的這個詞描述了在線平臺劣化的三個階段：首先，平臺利用風投資金補貼用戶，以此鎖定用戶。一旦用戶被鎖定，平臺開始濫用用戶，將剩余價值轉移給商業(yè)客戶（商家、廣告商），以鎖定他們。一旦商業(yè)客戶也被鎖定，平臺便開始同時濫用用戶和客戶，將所有價值收歸己有，導致服務質量斷崖式下跌，變成一堆“垃圾”。

AI泡沫與逆向半人馬，正是劣化的終極形態(tài)。目前的科技巨頭已經(jīng)完成了平臺劣化的全過程，榨干了搜索、社交和電商的有機增長潛力。為了掩蓋增長停滯的事實，他們必須制造AI泡沫。

而“逆向半人馬”則是勞動力的劣化。就像平臺為了利潤犧牲用戶體驗一樣，AI被部署的初衷是為了犧牲工人的尊嚴和職業(yè)安全性，以換取短期利潤。亞馬遜司機被算法監(jiān)控、好萊塢編劇面臨AI劇本的威脅、程序員被要求審查AI垃圾代碼，這些都是平臺為了榨取最后一點價值，將高技能、有尊嚴的人類勞動，轉化為廉價、可替代、無尊嚴的“組件”。

演講的最后，Doctorow呼吁我們要盡快刺破AI泡沫。這個泡沫是“技術社會的石棉”，它被瘋狂地填充進我們的墻壁，如果不加制止，我們將需要花費一代人的時間去清理這些有毒的殘留物。

他提醒我們，不要被那些關于“AI產(chǎn)生意識”的科幻恐怖故事分散注意力。真正的恐怖不在于AI變得太聰明從而毀滅世界，而在于它足夠平庸，卻被用來賦予老板權力，解雇你的同事，并在你的脖子上套上算法的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