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比如父子》中，宋洋飾演的父親鄒建堂站在拳擊館昏黃的燈光下，對著沙袋一拳又一拳地揮出。他不是職業(yè)拳手，打得甚至算差勁，但每一拳都像是砸向生活的重錘，宣泄著無法言說的憤怒與委屈。

這個形象，是中國一代父親的縮影——他們扛起家庭，卻羞于表達愛；他們內心孤獨，卻不屑于被讀懂。

宋洋 《比如父子》劇照

12月6日全國上映的《比如父子》，是青年導演仇晟繼《郊區(qū)的鳥》后的第二部長片。影片講述了兒子鄒橋在父親去世后，通過AI技術重塑“電子親人”的故事。在這部融合了現實主義與科幻元素的作品中，宋洋一人分飾兩角：既是回憶中那個沉默、粗糲、帶有暴力傾向的真實父親鄒建堂，也是兒子用AI程序不斷“雕塑”、最終趨近于理想模樣的虛擬父親。

這個關于失去、記憶與科技倫理的深刻故事，獲得了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金爵獎藝術貢獻獎，宋洋也收獲了迄今為止又一個重要的角色。在剛剛結束的第38屆金雞國產電影展上，他獲得最受觀眾期待男演員。

宋洋獲得“最受期待男演員”獎

這位不算“頂流”的演員，二十年來似乎一直在做著“任性”的選擇：古裝仙俠劇熱火的年代，他轉身扎進徐浩峰的武林，在《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中演活了一個個身處民國亂世、恪守武人道義卻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孤獨俠者；在祁鈺坤導演的《暴裂無聲》里，他飾演失語的礦工張保民，扎進全然脫離自己生活經驗的礦區(qū)，只為徹底抹去自我；他也是《回西藏》中風塵仆仆的孔繁森書記，是《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里令人咬牙切齒的“渣老公”秦峰。

他拿過澳門國際影展最佳男主角，也獲得過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卻始終與喧囂的流量保持距離。宋洋走過的路，沒有一條是通往熱搜的捷徑，而是經過一個個扎實角色鋪就的自洽之路。他有自己的野心，但更愿意用一次次“問心無愧”的表演證明：真正的演員，不必聲嘶力竭地宣告存在，只需安靜地成為他人，并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會找到自己最舒服、最堅定的狀態(tài)。

演員 宋洋

電影上映前，宋洋接受澎湃新聞專訪，聊了聊這次的新角色，以及從影20年來，他的選擇與自洽。

演繹父親，理解父輩

對于導演仇晟來說，《比如父子》這段跨越時空和銀幕內外的父子對話，也是自己對父親離世的深刻記憶與情感對抗。而宋洋要演出導演心目中這座沉重的大山，敏感如他，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與導演過多地談論父親這個話題。

宋洋希望他的角色呈現出某一種時代群體的共性——“他首先就是一個時代的‘那種’父親?！彼窝笤趯ＴL中這樣定義鄒建堂，“可能是我們這一代80后，或者再早一些的人經歷的那種家庭里的男性角色父親。他跟孩子是有一些隔閡的，盡量克制，默默扛起整個家，一聲不吭，表達愛的時候是羞于啟齒的?！?/p>

《比如父子》劇照

這個項目一開始的名字叫《犬父》，是宋洋更喜歡的片名。為塑造被時代“碾壓”的父親形象，他不僅苦練拳擊一月有余，更深入挖掘角色行為邏輯，“鄒建堂的處境非常極端，他面臨生活、家庭各個方面的絕境，非常無助，所以寄希望于這項運動。但每每打拳都會輸，吃藥吃到身體長病，但他還要繼續(xù)這樣去掙扎。”

宋洋在今年上影節(jié)首映后談到，飾演鄒建堂的過程，像是與自己的父親和解。那些曾被誤解的嚴厲，如今都化作了理解的嘆息。宋洋的父親同樣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式家長，部隊出身，教育方式嚴格而傳統(tǒng)?！懊罪埩５舻阶郎希捅仨殦炱饋沓浴薄笆巢谎詫嫴徽Z”等嚴苛的要求，讓宋洋從小對自己就要求很高。

宋洋形容自己與父親的關系是“彬彬有禮的一種狀態(tài)”，“我們的關系很好，但不會成為勾肩搭背的哥們”。演完《比如父子》后，他獲得了一種超越日常相處的深刻體悟。他發(fā)現，父親那代人的核心并非僅僅是表面的“嚴苛”，而是一種更深層的“不訴苦”。宋洋感慨道，“那一代的父親可能因為歷練，帶給他們的那種強大，他們對家人報喜不報憂，他們其實很孤獨。”

《比如父子》劇照

而電影中另一個主題是關于離別，《比如父子》中兒子借助AI尋求慰藉的情節(jié)，恰好觸動了宋洋對“如何面對失去”的思考。電影中另一個“父親”，是一個從零生長的AI數字人，隨著片中兒子不斷地輸入信息數據，數字人從一片混沌中逐漸生長出父親的眉目、言語與思想。在演繹AI父親時，宋洋選擇了一種“清空”的狀態(tài)。他意識到，這個角色并非一個獨立的實體，而是兒子鄒橋內心的回響。

AI父親

導演仇晟有著清華生物醫(yī)學的學科背景，腦機接口曾是他的研究方向，這一與當下技術發(fā)展緊密結合的視角，也是宋洋欣賞這部電影的地方。他也會注意到近年來相關的新聞，比如有人用AI“復活”親人的故事。AI倫理如今依然有著矛盾而深遠的探討空間，宋洋也從中看到了過程的價值：“借用做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好好去追溯了一下父親的一生，留到自己的心里，刻在自己的腦子里，這是最大的意義和緬懷?！?/p>

從武俠世界出發(fā)，到可以成為任何人

回望宋洋的演藝生涯，很難將其簡單歸類為某一類演員。

他是北京電影學院科班出身，2005年憑借古裝劇《少年楊家將》正式出道，兩年后在現象級游戲改編劇《仙劍奇?zhèn)b傳3》中嶄露頭角。當時還沒有今天時興的“古偶”類型概念，宋洋喜歡拍古裝，一方面是外形條件與角色契合，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從小喜歡武俠，一直有一個江湖夢。直到今天，他在《仙劍3》中的溪風依然是個會被劇迷們津津樂道的角色，妖冶的造型，癡心的守候，溪風雖然是劇中的配角，但卻成為故事中非常關鍵且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令人印象深刻。

溪風

宋洋演過兩次金庸筆下的尹志平，08版《射雕英雄傳》和14版《神雕俠侶》?！跋矚g賦予了全新的解讀和可能性”因而再度出演，“這個真的可以叫‘重塑’，我特別愿意去展現這個人物變化的過程?！?/p>

宋洋飾演過兩次尹志平

那些年他演過不少戲，但大多都是配角，人物夠鮮活，能夠給觀眾留下印象，但總也不夠過癮。

真正改變宋洋表演路徑的，是與導演徐浩峰的相遇。在《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這三部作品中，徐浩峰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真實武林”的大門。宋洋形容那段合作是“仙人指路”般的體驗。徐浩峰不僅是一位導演，更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會為他細細剖析習武之人的“江湖”，這讓宋洋意識到，江湖并非港片中那個“花不完的錢，吃不完的飯，喝不完的酒”的浪漫想象，而是一個有著嚴密社會結構和生存法則的真實世界。

《師父》中的耿良辰

“那個年代是什么樣的？武行在社會當中是什么階層？他們以什么為生？他們的出身是什么，他們的心態(tài)是什么？”這些之前少年時光里迷戀武俠時從沒想過的問題都有了具體的抓手，而這對于演員詮釋人物，有了根基般的倚仗。

宋洋很慶幸自己的大器晚成，遇到徐浩峰導演的時候，他自己雖然已入行多年，但尚未“成形”，宋洋坦言，“碰到浩峰導演，用今天的話說，感覺是‘吃到好的了’?！?/p>

從電視劇快節(jié)奏、強反饋的拍攝模式，切換到電影尤其是作者電影的慢工細活，需要極大的定力。徐浩峰作為一位學者型的導演，作品雖然在行業(yè)內評價頗高，但帶來的大眾曝光和商業(yè)價值遠不如電視劇，宋洋卻覺得，“走進浩峰導演的電影是特別水到渠成、心向往之的，其他的考量對我來說都是雜念，我沒有去考慮那些東西?！?/p>

如果說徐浩峰的作品讓宋洋找到了自己骨子里偏好的武俠英雄主義，那么忻鈺坤導演的《暴裂無聲》則徹底將他推入了“無我”的表演境界。他飾演的礦工張保民是一個生活在底層、失語、充滿原始力量的農村父親。

《暴裂無聲》中的張保民

“那是我第一次演跟自己一點兒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的一個人。無論生長環(huán)境、出身狀態(tài)，我身邊完全沒有這樣的人?！遍_拍前，宋洋把自己扔到當地的人堆里去體驗生活，從一開始的格格不入，到一段時間后，連劇組的人都沒有認出他。為了徹底擺脫自我，宋洋還和導演忻鈺坤約定全程不看回放。“我其實是特別內卷的一個人。在業(yè)務上‘上頭’，總讓我對自己保持懷疑。我那時候不相信別人對我的肯定，也特別會怕我看了以后我會不相信自己是張保民?！彼枰环N絕對的信念感，來支撐自己完成徹底的“變身”。

《暴裂無聲》之后，宋洋找到一種自信，“以前遇到和自己反差大的角色，多少還會有些不自信，但在這部片子之后，我相信我可以成為任何人?！?/p>

《回西藏》中的宋洋和金巴

之后，他的角色越發(fā)豐富。2023年，宋洋憑借在《回西藏》中飾演的老孔書記一角，獲得了第36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提名。2024年，宋洋的一個角色成功破圈——《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中“嫌棄”妻子殘疾，找了“老小三”的秦峰。

在《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中飾演秦峰

談及這一角色帶來的輿論風波，宋洋展現出了一種冷靜而專業(yè)的姿態(tài)。他坦言自己一開始因為不能認同角色的行為而一度抗拒，接下角色后他對人的處境和人性的復雜有了更深刻的共情和理解；而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討論，他甚至有些小得意，覺得這是自己角色塑造的成功?！叭绻蠹伊R的是角色的話，不就是我的成功塑造嗎？”

豆瓣秦峰的劇照區(qū)，網友們接力玩梗

通過這次“出圈”，也讓宋洋更確定了這類角色的社會價值，秦峰雖然不符合他偏好的“有骨氣、有擔當”的俠士形象，但這類角色的意義在于反映社會真實，展現人性的復雜面。在他看來，能夠通過角色觸發(fā)社會思考，比單純追求角色的人氣更有價值。

去年，宋洋受邀擔任重慶青年電影展的形象大使。在開幕式現場，他看到主辦方給他做的介紹背景板上，精選了他的四部“代表作”——《箭士柳白猿》《暴裂無聲》《回西藏》《從21世紀安全撤離》。宋洋沒想過哪些作品可以真正準確地概括或代表自己，而這四部作品橫跨武俠、現實主義、主旋律與科幻類型，每一部都呈現出他極大反差的面相，讓宋洋一時間涌起幾分發(fā)自內心的“成就感”，并且由衷贊嘆主辦方“好會挑”。

一個演員的自洽之道與清醒選擇

宋洋喜歡創(chuàng)造，喜歡天馬行空。他回想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時，表現最突出的是編劇小品的作業(yè)。“那個時候，02、03年我已經開始編穿越了，一會兒演個平行時空什么的。”他笑稱自己當時“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會自我審查，不用自我設限，想到什么就編什么，常常讓老師和同學看得“一陣沉默”，然后評價道“宋洋又上精品了”。

宋洋參演腦洞大開的電影《從21世紀安全撤離》

過了二十多年，宋洋還是個會被“腦洞大開”作品吸引的人。之前和李陽導演合作《從21世紀安全撤離》如此，拍仇晟的“科幻文藝片”亦如是。

從早期的徐浩峰、忻鈺坤，到如今的仇晟，宋洋傾向于與具有作者氣質的青年導演合作。他擔任青年影展的形象大使，也積極擔任吳天明青年電影基金的推薦官。他知道自己的選擇一直以來有一些“任性”，但因為明確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并不內耗，遇到喜歡的角色就爭取，也接受演員處于被動位置的遺憾?！艾F在年輕這一代導演，他們的才華和與時俱進的氣質……他們是應該成為中流砥柱的，我特別愿意貢獻一份力量?！?/p>

《比如父子》人物海報

最近，因為一個“八字還沒一撇”的項目，他開始做功課，閱讀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花園的秘密》，“眼花繚亂、頭暈眼花、頭腦風暴！”他談論閱讀帶來的快感，“我剛看完小說集里的四個故事，我已經舍不得往后看了?？赐暌粋€故事我要停下來想很久，有時候還會拿起來再看一遍?！苯巧懿荒苎莶恢?，但一旦接觸，他就早早開始做一切對角色有幫助的準備，有時候甚至提前一兩年，這是他的習慣?！凹幢隳莻€戲沒有成功連接你，你自己經歷的過程就是‘開卷有益’。”

宋洋總說自己幸運，在不同的階段能遇到最大限度發(fā)揮和提升自己的角色。雖然這些角色，都沒有讓他在某種意義上“紅”起來。

他談到自己早年和徐浩峰合作時，就看到導演身上“大器晚成的那種狀態(tài)”，并深受感染，于是如今“很多事情現在倒過來看，我覺得就是命運。命運讓我走上一條路，而那條路非常的寬廣。”

采訪中，記者調侃宋洋“一身正氣”，宋洋則回到一開始談論的父親帶來的影響，“我爸的正直和嚴厲，好像在成長過程中，用一把無形的砍刀，在一棵樹小的時候，把旁枝末節(jié)的一些‘長歪’的東西都給砍掉了?！边@使他從小就培養(yǎng)了強烈的規(guī)則意識，并深刻認同“問心無愧”的價值觀。即便在復雜的演藝圈，他依然堅持“有些事明明可以那樣去做，但我不愿意”。對于社會上一些“利己主義”的“擦邊”行為，他很是不屑，坦然表現不認同，“我一點都不糾結于這份正直是否在當今社會吃虧。我特別自洽?！?/p>

《比如父子》劇照

問宋洋對“紅”的看法，他說，“現在所謂的火紅熱度，會越來越流行化了，你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你就會‘火’，但沒有意義。這個時候，反而我們就越純粹越好，我們在自己的職業(yè)上好好地去做一個演員就好了?！?/p>

但宋洋承認，對于表演這件事，他有自己的欲望，無關“紅”，但是一種“野心”——“想在電影史上留個名字?！?/p>

當然，他也希望更多人能通過角色，看到角色背后他這個人，“我是想成為能影響觀眾的那種演員。我經過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越走越好，成為心中想成為的樣子。我希望喜歡我的觀眾，他們也會被這個影響，當他們遇到不順、自我質疑的時候，你看看這個叫宋洋的演員?！彼窝笳f，“我很希望人們喜歡我，不是因為某一部戲演得好，或者某個造型多好看，而是他們看到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一直在正道上努力著?！?/p>

宋洋希望自己能影響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