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到陌生的城市上海出差。忙到半夜才結(jié)束，和同伴饑寒困倦交迫，站在人流車流都已稀疏的寬闊大馬路上，恨不得就地躺倒。一轉(zhuǎn)頭，看到附近岔路口透出一片燈光，竟然是間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點份滾燙的關(guān)東煮，再來支暖柜中溫得剛剛好的飲料，人就活過來了。

這是我對城市便利店的第一印象。在此之前，我所熟知的便利店，大多開在居民區(qū)附近，店面小，貨物卻多得嚇人，甚至門口還賣肉賣菜，但大多灰撲撲的，貨物的陳列也雜亂不堪。居民們在貨堆中尋到自己想要的，買完即走。

這家城市便利店，雖然在高大建筑之下小得像個門洞，卻寬敞明亮，貨物理得整潔有序，令人舒適。關(guān)鍵是，還能坐在這里吃口喝口熱乎的，又無需像下館子那樣鄭重。非要形容的話，它很像個“臨時客廳”。

后來我成為一名“滬漂”，發(fā)現(xiàn)便利店遍地都是，某種程度上甚至掌管著人們的一部分生活。便利店不僅有本地人熟悉的老面孔，也有國際巨頭。在一些街頭巷尾，還能看到其他城市的本土品牌。令人不禁揣測，這里是不是住著一群有鄉(xiāng)愁的外地人？

有便利店宣稱自己是“家”，這當然很戳人心窩子。但我們即使在便利店獲得短暫安慰，也深知這里并不提供徹底的放松和休憩。便利店給人的底氣，不在于它如何輸出親切感，而是它那近乎固執(zhí)的可靠。

明末的張岱寫了本百科書叫《夜航船》，以南方水鄉(xiāng)常見的夜航船和其間的士庶官商談資為載體，內(nèi)容從天文地理典章制度到三教九流，試圖為當時的人們提供確鑿可靠的知識，避免出糗。

“螺螄殼里做道場”的便利店，也在努力營造一種確鑿可靠。因此，我更愿意稱之為一艘靜水流深中的“夜航船”。它們停泊在公寓樓下、寫字樓轉(zhuǎn)角，或某個通勤必經(jīng)的路口，收容一些想要短暫落腳的人。比如，饑渴的出差者，寫字樓里想透口氣的上班族，預(yù)算不多但想多買兩根烤腸的小學(xué)生，甚至流浪漢。

推開門，風(fēng)鈴或電子提示音“叮咚”一響，一股混合著關(guān)東煮湯汁暖香、咖啡豆焦苦與清潔劑微酸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便利店獨一無二的氣息。

不過二十平米見方的窄小天地，卻像一座精心規(guī)劃的微型都市，它可能陳列著三千多個SKU（庫存單位），沉默而有序。從解渴的礦泉水到救急的數(shù)據(jù)線，從拯救心情的巧克力到果腹的飯團，從一枚五號電池到一把便宜雨傘……它解決的不是宏大的生計，而是生活中那些隱秘、突然又必須立刻處理的小型塌方。

加班至深夜，胃里空落落的，那口始終保溫的關(guān)東煮鍋子，那盒格子里有葷有素的便當，就是一份不言不語的踏實。匆忙奔赴重要場合，高跟鞋把腳跟磨破，進門一彎腰就能拿到的創(chuàng)口貼，便是雪中送炭的體貼。

這種可靠，是在無數(shù)個“幸好還有便利店”的瞬間里建立起來的。我們知道它永遠亮著燈，知道我們需要的九成瑣碎都能在此找到答案。于是，信賴與安全感便油然而生。

來得多了，可能會與某個店員相熟，話不多，店員卻記得顧客的早餐搭配。結(jié)賬時閑聊兩句，在這匿名的大都市里，體驗一點珍貴的街坊感。

我們依賴這艘小船，渡過日常的淺灘。城市的運轉(zhuǎn)，依賴無數(shù)如便利店般不起眼的“夜航船”。

便利店的燈光在凌晨接上了早餐店燃起的炊煙；環(huán)衛(wèi)工亮綠的身影在晨曦中，擦拭著被便利店照亮的街道。修鞋修表和改褲腳邊的老師傅，幫忙收快遞的保安室，賣五金和行李袋的小店……他們和便利店一樣，在方寸之間，應(yīng)一些不那么大張旗鼓的急，提供不言不語的熨貼。也是它們，構(gòu)成了城市最基礎(chǔ)的毛細血管網(wǎng)絡(luò)，支撐著龐大體魄最細微的生命活動。

它們看似不曾參與都市的宏大敘事，卻依然是這敘事得以成立的基石。在高樓與霓虹的縫隙里，這些微小而確切的可靠和觸手可及的溫暖，連綴起我們的生活，讓每一次的深夜靠岸，都能感到一絲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