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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86年:蘇軾是怎么陰陽王安石的?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 1086 年,大宋元祐元年,大遼大安二年。
這一年朝堂上雖然也有各種紛爭,但是從后人的角度看,有兩件事最大。那就是王安石和司馬光,這兩個年輕時候的好朋友,后來的政敵,在這一年相繼去世。王安石是在五月份先走的。十月份,司馬光也走了。司馬光去世帶來的影響,要到下一年才充分展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明年再來送別司馬光。而這一期,我們先來看看王安石的身后事。
王安石這一年66歲,身體已經(jīng)不行了。去年開始,他可能萬萬沒有想到,比他小27歲的宋神宗居然走在了他前面。神宗這一死,哲宗繼位,高太皇太后主政,保守派上臺,王安石當(dāng)年主持的新法就開始不斷被廢除。王安石剛開始不以為意,廢了就廢了唄,我已經(jīng)不在其位了。但是,等今年年初傳來消息,說朝廷要廢除免役法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受不了:???連這個法也要廢嗎?歇了半天,又說:哎,這個法,我和先帝,是花了兩年仔細(xì)研討,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很周全才推的。這個法不能廢啊。
但是,風(fēng)燭殘年的王安石,這個時候怎么說、怎么想都沒用了。他病得更重了。這個時候是春天,他采了幾朵花,放在病床前,寫了一首詩,我給你念念:“老年少歡豫,況復(fù)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須臾,我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兩相忘?!?/p>
“我這個老頭子,生命沒有什么樂趣了,何況現(xiàn)在病成這個樣子。我取點水,放幾支花在這里,就算安慰一下這點時光吧。我心里知道,這點時光很快就會過去,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好在,這新開的花和過去的我,終究都會消逝,大家相忘于江湖吧?!睂懙谜婧?。衰朽和生機,無常和永恒,在這首詩里融為一體。
放下筆不久,這位來人間一趟、深思過幾回、大鬧了一場的王安石溘然長逝。
王安石的死訊傳到開封。雖然這個時候的朝堂上正在窮追猛打他當(dāng)年的新法,但是事歸事,人歸人,朝廷怎么處理對王安石這個人的評價呢?這就要看當(dāng)時的首相司馬光的意見了。
司馬光這個時候也病得很厲害。他在病床上給主持日常工作的宰相呂公著寫了一封信。說,王安石這個人,無論是文章還是人品,都很好。但是,性格有問題,所以他主持的新法才有那么多弊端?,F(xiàn)在呢,對新法,我們該改就改,但是要提防有小人拿這件事做文章。我的意思呢,朝廷應(yīng)該善待王安石。說白了,該給的榮譽和待遇要給足。你看,司馬光對待王安石這個一生死敵,最后的態(tài)度是既清醒理智,又厚道仁義。
最后朝廷的命令下來了,確實就按照司馬光的意見,追封了王安石一個名號:太傅。這是“太師、太傅、太?!比?,雖然只是個榮譽頭銜,但也是一個大臣能得到的頂級稱號。后來司馬光死后,被追封為太師,只比王安石高出一點點??紤]到這一年的總體政治氣氛,能給王安石封個“太傅”,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范仲淹也是追封“太傅”,這一對比,你就知道,這已經(jīng)是對王安石個人的充分的、全面的肯定了。
今天這期《文明之旅》,我們不聊政治,我們要聊一篇文章。
什么文章?就是朝廷追封王安石為太傅的這道圣旨,全名叫《王安石贈太傅制》。
請注意,朝廷的圣旨,有很多名目。比如什么制、詔、誥、敕、諭等等,使用的場景都不同。其中這個“制”是級別最高的一檔。主要用于處理國家重大事務(wù),比如任命最高級別的官員,冊封親王后妃、宣布重大政策。在文體上,必須用那種典雅莊重的駢文,以示重視。
這種文章雖然級別高,但是往往都是官樣文章,花團錦簇一大篇,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比如朝廷追封王安石為太傅,那這篇文章只能把王安石從頭夸到腳,說他能力強、德性好、功勞大。除此之外還能說什么呢?
哎,這一篇還真就不一樣。因為它的作者是——蘇軾蘇東坡。更因為,這篇文章自古至今,都有人讀不懂啊。

一篇妙文
剛才我們說,蘇軾寫的這篇《王安石贈太傅制》,很多人讀不懂。你可能奇怪,是文字特別難嗎?還真不是。蘇軾的文風(fēng),是以明白曉暢而著稱的。他自己說嘛:我寫文章,就像那泉水,也不知道從哪里就冒出來了,咕嘟咕嘟地冒,然后你就看那個氣勢,一日千里也不在話下。該往前奔流就奔流,該停止的地方,啪,就能站住。至于為什么能寫這么好,我也不知道哇。
哈哈,這可不是吹牛,蘇軾的文章,確實就這么好看。那奇怪,這篇文章為什么說很多人讀不懂呢?
公元1082年那期節(jié)目,講完在黃州受苦的蘇東坡的,我們已經(jīng)有幾年沒有提到他了。簡單捋捋這幾年他在干嘛:因為烏臺詩案,蘇東坡被貶黃州,完成了從蘇軾到蘇東坡的蛻變。其實,神宗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對蘇東坡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松動,元豐七年,就是1084年,讓他從黃州挪到了汝州。雖然職級沒有變化,他還是“團練副使”,沒什么實權(quán)。但是你想,黃州在今天的湖北,屬于長江流域,而汝州在今天的河南平頂山,距離開封很近了。這在當(dāng)時,這就是優(yōu)待了,這就是一個很明確的政治信號:蘇軾的生存環(huán)境好轉(zhuǎn)了。
蘇東坡從黃州去汝州,是先沿長江東下,去了九江,游了廬山,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題西林壁》,就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那首。然后又去了筠州,就是今天的江西高安,和弟弟蘇轍見了個面。這期間寫了著名的《石鐘山記》,我們中學(xué)語文課上學(xué)過。
但是沒想到,到了上一年,神宗皇帝去世,蘇東坡在政治上迎來了一次大轉(zhuǎn)機。在當(dāng)時的政治人物譜系里,大家都把他看成是舊黨嘛,那現(xiàn)在既然要廢除新法,舊黨中的大名人、頂流大V蘇軾,怎么也得給個更好的政治待遇吧?所以,蘇軾被召回到開封。這一年,先是擔(dān)任中書舍人,然后很快就擔(dān)任了翰林學(xué)士。
這兩個職務(wù),看起來功能差不多,都是為朝廷起草圣旨,是大筆桿子的角色。但是,身份還是有重大區(qū)別的。中書舍人,顧名思義屬于中書省的官員,是宰相的屬下,是“外朝官”。而翰林學(xué)士呢,是皇帝身邊的顧問,是“內(nèi)廷官”。所以這兩個職務(wù),又稱為“外制”和“內(nèi)制”。那你說那個重要?當(dāng)然離皇帝近的重要啊。所以蘇軾這一年從中書舍人當(dāng)上了翰林學(xué)士,又被提拔了。
蘇東坡為王安石寫《贈太傅制》,就是這個階段的作品。
我曾經(jīng)在開始《文明之旅》這個項目的時候,下過一個決心,絕不在節(jié)目里講文言文。這是個紀(jì)律。但是這一期,我還是不得不破個例,要請你打起精神,來欣賞一篇奇文。讀懂了這一篇,可不僅是讀了一篇文言文那么簡單,我們甚至可以通過它,抵達(dá)漢語最深處的秘密。
我先給你念一遍,你先來整體感受一下蘇東坡的文章之美。
“朕式觀古初,灼見天意?!薄一赝h(yuǎn)古,也仰觀天意,明白了以下道理。什么道理?
“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薄慨?dāng)有非常的大事發(fā)生,必定會有罕見的杰出人才誕生。什么樣的人才?
“使其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載,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fēng)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薄耄@人名氣、學(xué)問、智力、口才、文章、行動都不得了,所以能夠在很短的時間里讓天下的風(fēng)氣為之一變。接著就說到王安石了。
“具官王安石,少學(xué)孔、孟,晚師瞿、聃?!薄r候?qū)W的是孔子孟子儒家的學(xué)問,晚年學(xué)的是佛家和道家的學(xué)問。學(xué)成什么樣???厲害了——
“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卑阉械奈墨I(xiàn)都拿來,用自己的見解來裁斷;其他諸子百家的學(xué)說,都相形見絀,不值一提。人的思想,為之一新。有了學(xué)問思想,做了什么呢?
“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鄙褡诨实鄣奈鯇幠觊g,在眾多賢臣中首先任用王安石,給予的信任,古今獨一份兒。
“方需功業(yè)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云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jìn)退之美,雍容可觀?!钡菦]想到啊,王安石突然歸隱山林。這叫什么?這叫:視富貴如浮云,棄功名如敝屣。跟打魚的砍柴的老百姓、跟山林里的動物和諧相處去也,贊一個:進(jìn)退之間的姿勢,好美,好雍容,好好看。
“朕方臨御之初,哀疚罔極。乃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觀規(guī)模,想見風(fēng)采。豈謂告終之問,在予諒暗之中。胡不百年,為之一涕?!蔽艺茏诨实劾^位了,想起我那在長江邊上的王安石愛卿啊,你怎么不活上個一百歲啊。
“于戲!死生用舍之際,孰能違天;贈賻哀榮之文,豈不在我。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庶幾有知,服我休命?!鄙涝谔欤叶ú涣?;但是給你一個身后的榮譽,我說了算啊。一個太傅的封號,可以讓你成為士大夫的榜樣。愿你在天之靈,能接受我的這道圣旨。
真是寫得好啊。文辭華美,情真意切。哪兒難懂了?這不都明白如話嗎?整篇文章一個艱深的典故都沒用,甚至連個生僻字都沒有。
是的。這篇文章因為是圣旨,馬上發(fā)布、馬上生效、馬上存檔。整個北宋,沒有人對這篇文章提出什么問題。過了800多年,梁啟超寫這本《王安石傳》的時候,還拿出這篇文章來證明,蘇東坡對于王安石,那是由衷敬仰,佩服得不得了。所謂“誦其盛德,贊不容口”。
但是,歷史上還是有一點點雜音。真的是一點點。那是王安石死了之后將近100年,公元1173年,南宋孝宗時期有一個人,叫郎曄,他注釋了一遍蘇東坡的文集,在這篇《王安石贈太傅制》后面,模模糊糊地寫了這一句話:這篇文章雖然通篇都是褒獎的話,但其實話里有話,讀書的人你只要認(rèn)真讀,就能領(lǐng)會。宋史大家鄧廣銘先生就說了,你這不胡鬧嗎?你說蘇東坡話里有話,你倒是舉一兩個例子來說明一下啊,你沒這么做,還讓我們讀者自己去領(lǐng)會?我們領(lǐng)會不出來。
后來的學(xué)者這么看問題,也是有原因的。還記得我們剛才講,蘇東坡在元豐七年,1084年的時候,順江東下嗎?他還去了一趟江寧,就是今天的南京。誰住在江寧?王安石啊。
據(jù)說兩個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天天在一起聊天,還約定了,蘇東坡要在王安石家旁邊買房子置地,將來老了當(dāng)鄰居。有詩為證,蘇東坡寫的,“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边@個王安石啊勸我在這兒買三畝地建宅子,好啊,我樂意啊,我十年前就應(yīng)該跟你一起住啊,這都遲了啊。這個場面被各種筆記小說反復(fù)書寫。確實,這是一段難得的人間佳話,政治上的對手,在晚年的時候完成了世紀(jì)大和解,多好?
兩個人都好到要住在一起了,僅僅兩年后,王安石去世,蘇東坡負(fù)責(zé)替朝廷起草一份給他封贈太傅官職的圣旨,送個順?biāo)饲?,說點歌功頌德的好話,這不是人之常情嗎?這篇文章里面, 怎么可能還有什么夾槍帶棒、話里有話呢?
你要是這么想,那還真是:既低估了人性的復(fù)雜,也低估了蘇東坡的本事,更低估了我們漢語文字的表達(dá)能力啊。

弦外之音
接下來,我們就躡手躡腳地進(jìn)入《王安石贈太傅制》這篇文章的細(xì)部,就像進(jìn)入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一樣,我們來看看,蘇東坡在900多年前,給我們留下了哪些破案線索?
在此我要鄭重感謝咱們文明節(jié)目的學(xué)術(shù)顧問趙冬梅老師,她這本《大宋之變》里,最早點破了蘇東坡暗藏的“心機”。緊接著,人民大學(xué)的李全德教授,2021年發(fā)表一篇專門的論文,不僅把這個問題講透了,而且給我的知識視野打開了一扇窗。下面我們開始:
先來看第一句,“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載,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边@不就是純純地夸人嗎?有什么問題?
單看沒有問題。但是,要找蘇東坡這篇文章弦外之音,不能僅僅從文章內(nèi)部著手,需要著眼于更廣闊的中國文化背景,才能有點感覺。請注意這個句式:“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p>
如果你是一個古代士大夫,對于古典文獻(xiàn)比較熟,馬上就會有一個句子隱隱然地、暗戳戳地在腦子里蹦出來,這是司馬遷的《史記》形容商紂王,就是商朝那個酒池肉林的末代昏君的句子:“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
我自己是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緣,我的中學(xué)語文老師特別好,曾經(jīng)在課堂上閑聊說:千萬別覺得一個人能力強,就是好人啊。商紂王就能力很強,“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聰明到誰也說不過他,口才好到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我當(dāng)時十幾歲,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句話。幾十年后,經(jīng)李全德教授這一提醒,我激靈了一下,兩份八竿子打不著的文本里的句子,蘇東坡的《王安石贈太傅制》和司馬遷的《史記》突然火星撞地球地碰撞到一起:“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 對啊,這就是用相同的句式在做影射啊。
你可能會覺得,這不就是碰巧了嗎?兩個句式恰好一樣而已。
來,看其他證據(jù):《莊子》里面形容那個江洋大盜盜跖有一句話:“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你看,也是這個句式。再來,《史記》里面說膠西于王劉端,這是漢代初年最殘暴的一個諸侯王,“強足以距諫,智足以飾非”;還有,也是《史記》里,寫御史大夫張湯,這是漢武帝時期著名的酷吏,說他“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你看看,至少司馬遷已經(jīng)非常熟練地用這個句式來形容壞人。說他們有能力,但是都沒使到好地方。其實還有很多例子,就不舉了。
那蘇軾怎么就能想起來用這個句子來影射王安石呢?你不要小看古時候的士大夫。為什么中國人做學(xué)問特別講究家學(xué)淵源?知識這個東西又不能通過血緣傳播?就是因為中國的傳統(tǒng)學(xué)問特別注重記誦,小時候背書的基本功影響一輩子學(xué)問的上限。蘇軾的對古典文獻(xiàn)的記憶功底到了什么程度?有這么個故事:他前幾年在黃州的時候,有個客人登門探望,蘇軾正在抄書,什么書?《漢書》。他說,我這輩子已經(jīng)抄過三遍漢書了,不過不是逐字逐句抄,最開始一段抄三個字,后來一段抄兩個字,后來只需要一大段抄一個字,只用提醒這一個字,就能背誦這一段的全文。客人不信,蘇軾說,那你試試唄。來,給你書,你隨便提一個字,我背后面一整段。果然,背得一字不差。你就說蘇軾的這種文獻(xiàn)記誦功底,對《史記》上那么重要的段落,能不滾瓜爛熟嗎?他用這個句式“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來送給王安石,怎么可能是無意的、碰巧的呢?
我這么說,你可能還是有點隔膜,畢竟我們現(xiàn)代人對古漢語的語感沒有那么敏銳了。我舉個現(xiàn)在的例子,比如,我給你讀一段文字,是某個公司領(lǐng)導(dǎo)的講話:“今天我們要對齊一下本周的戰(zhàn)略抓手。上周的閉環(huán)跑得不夠絲滑,核心問題在于底層邏輯的顆粒度沒打透。”你看我讀的時候,沒有帶任何語氣,但是你只要生活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氛圍里面,你肯定聽得出來,這是對這位領(lǐng)導(dǎo)的諷刺。
是的,人類大腦有這種能力,雖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句話,但是只要相似度夠、語境敏感性強、群體共識多,一句話馬上就能觸發(fā)大家的類比聯(lián)想。比如,聽過樣板戲的那代人,我說,“這個女人不尋?!保R上就知道,我是在夸這個女人能干得像《沙家浜》里的阿慶嫂;對于看過春晚的這代人,我說,“這個真沒有”,他馬上就他反應(yīng)出來,這是小沈陽的那個段子,除了這句其他都是假話;還有,對于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人,我說,“你出差半個月,是福報”,他馬上就聽得出來,我這是在陰陽。

好,拉回到宋朝,在當(dāng)時士大夫的語境里,你說一個人“智足以達(dá)其道,辯足以行其言”,表面上什么貶義都沒有,但是你是有意讓大家想起商紂王、盜跖和張湯,這一列的負(fù)面人物形象。你再一仔細(xì)咂摸這個語境:對啊,你的道如果是正道,為什么還需要機智才能達(dá)到呢?如果你的言是正理,為什么還需要辯論的口才呢?你這分明是歪理邪說,但是被你強詞奪理了。
其實,這還不止是蘇軾陰陽影射王安石。后來再過幾年,到了元祐八年的時候,有人攻擊蘇軾,文章中用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句式,說蘇軾“名足以惑眾,智足以飾非,所謂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賊者也”。再翻過年去,到了紹圣元年,蘇軾被貶到惠州,貶他的圣旨上寫的是,蘇軾這個人哪:“辯足以飾非,言足以惑眾?!蹦憧矗瑤啄昵八湎蛲醢彩囊恢Ю浼?、一記回旋鏢,也正中了蘇軾自己的眉心。
好了,理解了這個原理,我們再往下看這篇文章,就好懂了。
下面到了一句關(guān)鍵的文眼:“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
表面看也沒問題。字面意思就是:王安石這么能干,所以在一年之間,就讓天下的風(fēng)俗為之一變。我們還是用剛才的方法,我們到更廣闊的語境里,來理解這層意思。
儒家士大夫通常認(rèn)為,君主治理國家,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治理風(fēng)俗。民風(fēng)一好,自然就會國泰民安。但問題是,蘇東坡這里說的是,王安石用一年時間改變了天下的風(fēng)俗,是往好了變呢?還是往壞了變呢?你要是讀原文,說王安石這么能干、那么能干,然后說他改變了天下風(fēng)俗,很容易順著那個語境滑過去,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這是夸獎,所以肯定是讓風(fēng)俗往好了變。
錯了。重點你看那個時間,一年時間就改變了天下風(fēng)俗,能是好的改變嗎?當(dāng)時士大夫的言論,但凡強調(diào)改變風(fēng)俗,都是說往好了變很難很漫長,往壞了變,就是一出溜的事兒。學(xué)壞一天,學(xué)好三年嘛。
這不僅是語義上的推斷,這一年是1086年,蘇軾在此前此后幾年,都在其他文章中談到了天下風(fēng)俗之變的問題。提到熙寧年間,也就是王安石主持變法那幾年的風(fēng)俗,都是痛心疾首。前一年,蘇軾在一封信里說,現(xiàn)在是“風(fēng)俗日惡,忠義寂寥”;再過兩年,也就是元祐三年,蘇軾在給司馬光寫神道碑碑文的時候,就夸司馬光最后一段時間,讓天下風(fēng)俗往好了變。那你想,這次是往好了變,此前那一段改變,可不就是往壞了變嗎?而再過三年,蘇軾在給歐陽修的文集寫敘的時候,把話就說得更明白了,說就是因為王安石的新學(xué),天下風(fēng)俗被搞壞了。
所以,不要以為蘇軾在前年1084年,在江寧和王安石完成了個人之間的和解,他對王安石變法的看法就改變了。沒有。那只是個人之間的相逢一笑泯恩仇,而不是改變了個人的政治傾向。
現(xiàn)在你明白這篇《贈王安石太傅制》里,“靡然變天下之俗”的意思了吧?好狡猾的蘇東坡,差點讓他滑過去。
再接下來那句,“少學(xué)孔、孟,晚師瞿、聃”,聽著好像就是說王安石兼容并包,什么都學(xué)。其實,在北宋的那個氛圍中,說你的學(xué)問里面既有孔孟的儒家,也有瞿,就是佛家,聃,是指老子,就是道家,那等于是擺明了諷刺王安石的學(xué)問不純粹。
再接下來,“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現(xiàn)在你很容易看出來蘇東坡的真實意思了。“罔羅六藝之遺文”,把天下的文獻(xiàn)都搜集齊了,但是你王安石呢?“斷以己意”,只拿自己的想法做裁斷?!翱凤醢偌抑愛E”,諸子百家的學(xué)說在你那兒都一錢不值,你還要把天下人改造成新人?聽出來那個諷刺的意味了吧?
下面又是一個關(guān)鍵的句子,“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到了神宗熙寧年間,朝廷想有所作為,你王安石在眾多賢臣中脫穎而出,被首先重用。這是全文中唯一一句提到王安石變法那個階段的話。蘇東坡輕輕帶過,只說了一句,你在當(dāng)時的賢臣中是最被重用的,這也很容易讓人理解為是一句夸獎。
但是,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冠,是領(lǐng)先、領(lǐng)頭的意思,是一幫人中最被重用的。那么請問那個時代的群賢是誰啊?就是新法那幫子人,呂惠卿、曾布這些人啊。那蘇東坡對這些人的評價怎么樣呢?不說別人了,就看蘇軾對呂惠卿的評價。同一年,蘇軾也是執(zhí)筆替朝廷寫了一道圣旨,貶謫呂惠卿的。他對王安石可以留面子,對呂惠卿那就不用了。我給你念念他對呂惠卿的評價:“具官呂惠卿,以斗筲之才,挾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而貪功,好兵而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茍可蠹國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稱首。”我都不一句句給你翻譯了,那真是通篇痛罵。你就聽這一最后一句:“只要是能損害國家、危害百姓的事,他肯定會振臂高呼,爭當(dāng)領(lǐng)頭人啊。”對,這就是蘇軾筆下的呂惠卿,這就是蘇東坡嘴里的“群賢”,你王安石就是這么一幫貨色的頭兒。
還是回到《王安石贈太傅制》這篇文章再接下來的段落,就是寫王安石退隱山林和哲宗皇帝當(dāng)政了,那種諷刺的、夾槍帶棒的句子,突然就沒了。語調(diào)變得更真誠、更暢達(dá),直到結(jié)尾。
我這么幫你一捋,你是不是忽然覺得:哇,這個蘇東坡藏得好深,居然用這么巧妙的手法,把朝廷對王安石的表揚,生生寫成了一篇批評他、影射他、陰陽他的文章。
而且妙就妙在,就算是王安石復(fù)生,就站在蘇東坡對面,他也說不出來有什么不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通篇都是褒義詞,你還要怎樣?但是,只要是生活在那個時代語境里的士大夫,又分明感受得到其中暗藏的譏諷的、否定的意味。
蘇軾!蘇子瞻!東坡先生!真是好手段啊!

漢語之樹
今天我破了一個自己立的規(guī)矩,居然在這個節(jié)目里講了一篇文言文。這可能對平時只是聽節(jié)目,而看不到字幕的朋友,不太友好。但我覺得還是值。因為透過這篇文章,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漢語的一種獨特的魅力。
你看蘇東坡是怎么諷刺王安石的?不是直接擺事實講道理,用貶義詞。而是把用一些表面上是褒義的夸人的字句,放在一些其他貶義字句或者典故的旁邊,讓那些有中國文化知識的人,在特定語境里的人,一下子就聽出弦外之音。對,蘇東坡的諷刺,是利用了我們漢語獨特的組合能力。
你發(fā)現(xiàn),蘇東坡就像一個魔術(shù)師一樣。他的精神世界那么廣袤,里面有各種星辰大海。蘇東坡要寫一篇文章,他會上天入地,隔山跨海,采擷來各種意象元素、詞語片段,拿來煎炒烹炸燜溜熬燉,那真是“雙手把大地山河搓圓捏扁,撕碎了灰灑空中渾無實象”,進(jìn)行眼花繚亂的創(chuàng)造性組合。
你再看那些詞語,每一個片段,都是不遠(yuǎn)萬里來到這里,既是在奔赴一場全新的詞語聚會,又暗中保留了它從原來語境中帶來的訊息。每一次組合完成,又會成為新的片段和元素,被下一個高手拿去組合,又把這個語境里的訊息帶去下一站,就這么舊的翻新、新中有舊、重重疊疊、層層掩映、沒完沒了。
這就帶來了一種神奇的文字景觀:我們看到的每一個文字組合都會誕生新的意味,而每一層新的意味也都可以再拆開來,向上追溯,直到最初的源頭。我們拿到手的每一篇嶄新的文字,都可以仰望那五千年的象形文字組成的星空,隱隱綽綽地看見有無數(shù)根從中華文明的遠(yuǎn)古時代垂下的線索。綿綿密密、不絕如縷。

我舉個例子,比如說“緣分”的這個“緣”字,最初的意思,就是衣服的邊兒。
緊接著,擴展開始了,衣服的邊緣,引申到了一切東西的邊緣、周邊。這還只是名詞。很快,動詞就來了,既然是東西的邊緣,所以,如果順著邊緣運動的動作,也就叫“緣”,像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里,不就有一句 :“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嗎?再然后,繼續(xù)抽象,從動作又變成了一種關(guān)系,緣有了“憑借”、“依據(jù)”的意思,比如我們經(jīng)常說的“緣故”,這層意思也有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的緣嘛。再然后,隨著佛教傳入中國,漢語開始表達(dá)一些非常抽象的哲學(xué)概念,比如“緣起性空”、“因緣合和”、“緣分”、“結(jié)緣”、“隨緣”、“機緣”。再后來,西方文化又來了,在和中國文化組合,這個“緣”字,又有了新的含義,比如我們今天說的“地緣戰(zhàn)略”、“血緣關(guān)系”、“邊緣群體”,強調(diào)一種更為抽象的關(guān)系。你看這個“緣”是不是有點像個活化石?最古老的意思和最新潮的意味,纏繞在一起,生生不息。其實,又何止是這個字,幾乎每一個漢字、漢語詞匯都有這樣的特征,可以一直向前追溯,直到微茫的遠(yuǎn)古,直到我們文化視野的盡頭。
所以,很多人說,中華文明的文脈之所以沒有斷絕,其中有漢字的功勞。這話沒錯。但是,你別誤以為這只是因為方塊字的字形變化不大,而是因為漢語的這種神奇的模塊組接的能力。在繁復(fù)的組合中,古老的東西可以一再地以新的方式重生。
在語言學(xué)上,這種單體字義特別清晰,沒什么變化,是通過字的組合來形成新的意思的語言,這叫“分析語”。而那種通過對一個詞的變化而衍生出新的意思的語言,就像英語那樣,有什么時態(tài)、人稱、單復(fù)數(shù)、格、性之類變化的語言,那叫“屈折語”,這是完全不同的。
中文這樣的“分析語”的優(yōu)勢就在于:橫拆下來,粒粒分明,組合起來,變化無窮。
我舉個例子。比如“大腸桿菌”這個詞兒,英文是“Escherichia coli”,為啥它叫這個名兒呢?是為了紀(jì)念它的發(fā)現(xiàn)者,德國醫(yī)生特奧多爾·埃舍里希。如果你是一個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那么多細(xì)菌的名詞,每個都各有來歷,你就背吧。如果你是一個普通的西方人,即使你懂英語,你也不見得認(rèn)識這個詞兒,那是非常專業(yè)的知識。
但是作為中國人,你看到“大腸桿菌”這個詞,你即使沒有相關(guān)的知識,僅憑中國人常識,猜也猜得到幾個線索:第一,這是一種細(xì)菌;第二,它生活在大腸里;第三,它的樣子像個桿。差不離兒了啊。你看,這就是中文的神奇之處:因為這種組合的特性,大大降低了新知識普及和傳播的門檻。
中文產(chǎn)生新知識,不僅門檻低,而且概念的創(chuàng)造力還極強。我也舉個例子。比如我用中文說一個詞兒:“星期八”。你馬上就知道,我這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并不存在的,但是有很多意涵的新詞兒。比如我說,“我星期八還你錢啊”,你知道我在開玩笑,說永遠(yuǎn)沒有那一天了。比如我說,“我就是工作到星期八,也得把這活兒干完!”這是表達(dá)決心呢。
那如果讓你把這個詞兒翻譯成英文,就麻煩了。“the day after Sunday”?也不對啊,the day after Sunday是Monday啊,星期日之后是星期一啊。你暫時還真就沒有好的翻譯方法。你看,這就是新概念的創(chuàng)造力的巨大落差。
朋友們,為自己會使用中文,自豪一會兒吧。
回到今天的主題,咱們是不是有點偏題了?不是說王安石的身前事、身后名嗎?我們怎么從一篇蘇東坡的文章,扯到了語言學(xué)上去了?
其實,一點也沒偏。我想說的就是王安石。
我們今天再來端詳“王安石”這三個字。在公元1086年,大宋元祐元年之前,它是一個人;但是王安石這一年去世了,從這一年開始,它就是一個概念、一個符號了。
理解中文魅力的人就知道,從此,你不能要求我對這個詞兒,做一個徹底清晰的定義了。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奸臣還是忠臣?他這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
不不不,沒有單一的結(jié)論。王安石這一輩子,讀了那么多書,干了那么多事,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種無窮豐富性的組合,而自從他死后,又有無數(shù)的褒貶疊加到他的身上。豐富到五味雜陳,豐富到蘇東坡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既把他當(dāng)朋友、也把他當(dāng)對手;既憤恨也感激、既佩服又痛惜;既想借一篇官樣文章贊頌他的一生,也不耽誤在這篇文章里刻意留下種種線索,讓懂他的人會心一笑或是付之一嘆。
是的,這是中華文明的一種內(nèi)在張力。中華史學(xué)雖然以對人的評價為中心,但是中華文化又對過去和未來充分開放。
公元1086年,王安石生命終結(jié),他就在這里了,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但后人一旦看見這個詞,它馬上就活了,能瞬間觸發(fā)出關(guān)于智慧、勇氣、才華、孤高、執(zhí)拗、決絕、傲慢、剛愎、錯誤、悔恨、誤解、不朽,等等概念的聯(lián)想。每一代人還不一樣。
這就像一個中國人在晴朗的夜里,一舉頭看見一輪明月,能瞬間觸發(fā)關(guān)于鄉(xiāng)愁、牽掛、孤寂、澄澈、幽深、靜謐、蒼茫、蕭瑟、恬靜、高潔、無常、永恒,等等聯(lián)想。每一代人也都不一樣。

1086年,我們送別王安石。下一年,1087年,我們再趕去送別另一位先賢,司馬光。下一年再見。

致敬
公元1086年,我們借著蘇東坡的《王安石贈太傅制》,跟你聊了漢語表達(dá)的獨特魅力。
蘇軾不光話里有話地夸過王安石,還激情澎湃地夸過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韓愈。蘇軾為韓愈寫過一篇碑文,《潮州韓文公廟碑》,有人評價它:非東坡不能為此,非韓公不足以當(dāng)此,什么意思,要不是蘇東坡也寫不出來,要不是韓愈當(dāng)不起這通夸。給你讀一段吧——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guān)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fù)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并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fù)歸于正,蓋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guān)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這篇碑文,可以說,從頭到尾,沒有一處懈怠。致敬蘇東坡,也致敬古往今來,用漢語寫出的浩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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