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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長》遺漏的,是對“平庸之惡”做好標記

美軍突擊隊俘獲了一名黨衛(wèi)軍士兵,布拉德-皮特飾演的奧爾多中尉在完成審訊后,用刀在其前額刻下了“卐”形的納粹標志??套智半p方的對話,堪稱影片最耐人尋味的部分。
奧爾多:若我們放你一條生路,你回家后會做什么?
俘虜:我想給我母親一個遲來的擁抱。
奧爾多:你會脫掉這身制服嗎?
俘虜:我不但要脫掉,還要燒了它。
奧爾多:我們也不喜歡這身制服,不過我們喜歡像你這樣穿著制服的納粹,認起來比較方便。等你脫了制服,就沒人知道你曾為納粹服務,這樣就不好了,所以我要在你身上留點去不掉的東西。
納粹士兵希望以解甲歸田后應允的純良來換取奧爾多的高抬貴手,而嫉惡如仇的后者最擔心的,正是一個前法西斯的走卒、幫兇、劊子手在戰(zhàn)爭結束后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面具招搖過市,并心安理得地享有安度余生的權利。
使作惡者永遠活在惡行的陰影里,才是真正提高了作惡成本。反之,那種一廂情愿、云淡風輕的諒解與翻篇,看似是彰顯了人道主義的胸懷,實則是對暴虐的鼓勵與縱容。
正義若是總對邪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總是“和稀泥,打太極”,搞“將心比心,窮寇莫追”那一套,它便不再值得人們犧牲價值去捍衛(wèi)。
《無恥混蛋》是虛構的,以極權主義秘密警察為表現(xiàn)對象的《竊聽風暴》(2006)也是虛構的,但“紐倫堡審判”是真實的,“槍口抬高一厘米”的柏林墻判例也是真實的。歷史在無數(shù)苦難背后留下的教訓,是須對體制與人性的合謀進行辯證清算,是永遠重視漢娜·阿倫特強調過的——平庸之惡是人類最本質的現(xiàn)實一種。
如果我們真在上述題旨面前理清了思路,便不難理解在《地久天長》這則文藝范本里,前計生干部李海燕身上究竟背負了多少懸而未決的社會學議題。
《地久天長》里橫亙在李海燕與劉耀軍、王麗云之間的悲劇,的確與更深層的、系統(tǒng)性的惡難脫干系,但作為強制流產事件的執(zhí)行者,李海燕絕非事后追責一環(huán)的“軟柿子”。
一個附庸作惡已久、視惡行為常事的施害者,多半不會對受害者的遭遇心生愧疚,更大概率是將自己一以貫之的加害立場,竭力圓成一類恪盡職守的美德。具體到李海燕這里,恐怕提“身不由己”都是多余的,畢竟“身不由己”的無奈從來屬于棋子,她哪里會認為自己是“棋子”呢,內心恐怕早以“旗手”自居了。
就像漢娜·阿倫特所言的,“在制造一場巨大的災難與行使更小的惡行之間,很多人都選擇了后者,但隨后他們就忘記自己是在作惡,反而以為自己阻止了一場災難”。
細究李海燕早前態(tài)度的強硬,與其說是阻止事故,毋寧說是擔憂仕途,是害怕這家人給自己添麻煩。劉耀軍與王麗云的“二胎”在李海燕的意識中,恐怕是不能算作活物的,而是一顆亟待拆除的定時炸彈。
劉家“絕后”的因果脈絡,李海燕再清楚不過——自己的兒子無心造成了劉家獨子的意外死亡,自己攜制度之名扼殺了王麗云腹中的胎兒,且后者因手術創(chuàng)傷喪失了生育能力,既是如此,她臨了那句“我們有錢了,不怕,你們可以生了”又算什么?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卻很難在她把自己洗得一清二白的道歉中品出多少悔意。

同樣都是私德方面余額不足,與昆汀電影里被頭刻“卐”字的納粹俘虜相比,李海燕身上只是少了那道彰明較著的印章。
電影中有處細節(jié),或許可以構成對李海燕時常發(fā)揮“惡的主觀能動性”的佐證:美玉在跳舞時放了一首與“又紅又專”的旋律差異甚大的英文歌,李海燕都能惡狠狠地、手腳并用地威脅對方關掉。那時的她,又哪里把音樂品味不同的美玉當朋友了?又哪里認同切歌權上的眾生平等了?她不過是在濫施一個計生干部的號令,不過是在擴大化地理解一個模范先進面對普通群眾的特權。
李海燕在精神文明的“小處”體現(xiàn)出的狹隘、專橫,恰與她在計劃生育的“大節(jié)”施展的野蠻、惡毒一脈相承。這樣一種人性,放到極端的戰(zhàn)爭情景中去,不待主官一聲令下,她都能自己拎把軍刀參加殺人競賽。
所以,我無法因李海燕的辯解與死亡,自動放棄對這個虛構人物的憎惡立場,也無法認同《地久天長》對于道德重壓的疏解模式——它在人性幽暗地帶過早的班師回朝,無疑將更有價值的反思力道自斷手腳。畢竟在李海燕的信仰中,從未有過“人”的位置,它對應的只是一個個抽象的民族、集體、主義與階級,只是一場場波瀾壯闊的運動所必不可少的獻祭。祭壇之下那微弱的參與感,才是李海燕們茍活于世的養(yǎng)料。
從這個意義上看,對平庸之惡參與者的窮追猛打,本質上是批判制度之弊前不可或缺的鋪墊。這就是影評人梅雪風提出的問題——“體制也是由人組成的,如果每個人都那么無辜,那么體制的惡又是怎么來的呢?”
在對這兩種相互作用、互為表里的惡行的追問中,對李海燕式懺悔的全盤接受,無疑構成“壞制度把人變成鬼”的同義。在這個注定功虧一簣的論證過程中,“性善論”的人造前提必然會滋生幼稚的二元論,也必然會引發(fā)更為隱蔽和含混的不誠實。
我以為,這類無事無補的失真與草率,可以是一部藝術作品虎頭蛇尾的收場,卻不應再是一個文明社會蓋棺定論的立場。
魯舒天,專欄作家、影評人,在秦朔朋友圈、《騰訊·大家》、《經濟觀察報》等媒體設有專欄。本文為澎湃·湃客“眾聲”欄目獨家首發(fā)稿件,任何媒體及個人不得未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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