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專訪|貝爾:小提琴家也是樂團指揮,也一直很想成為作曲家
小提琴家約書亞·貝爾縱橫樂壇近四十載,在古典、現(xiàn)代、影視、大眾文化之間游刃有余。2025年10月,貝爾攜手指揮家艾倫·吉爾伯特和北德廣播易北愛樂樂團,為第二十四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觀眾呈現(xiàn)了兩場風格迥異的古典音樂盛宴。
在繁忙的巡演路途上,貝爾耐心地接受了獨家專訪。除了他暢談對勃拉姆斯與圣桑作品的理解,貝爾也分享了錄制《梁?!窌r與二胡、琵琶等中國樂器協(xié)作的體驗。談及對比賽、室內(nèi)樂、科技跨界與當代作曲的看法,貝爾認為音樂詮釋不應標準化,而應保留個性感情。
這次采訪時,約書亞·貝爾隨身攜帶自己的愛琴,人在琴在,萬分呵護。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就在完成和樂團彩排后,貝爾更是在后臺單間里刻苦地練琴許久。

約書亞·貝爾。攝影:茅新麟
【對談】
私心一直很想當作曲家
澎湃新聞:你和易北愛樂此次巡演的最后一站正巧是上海!
貝爾:漢堡是我們巡演的第一站,以上海壓軸是很特別的體驗。跟樂團一起巡演很有意思,你會發(fā)現(xiàn)每個城市每晚都會進步,演出前還會再打磨一些細節(jié),演出會一場比一場好。到了巡演接近尾聲時,演出反而最輕松,也最為精煉。

上海演出現(xiàn)場。攝影:茅新麟
澎湃新聞:勃拉姆斯長期生活在漢堡,你這次是與來自漢堡的樂團巡演。他們在演繹勃拉姆斯時,有何不同的處理?
貝爾:勃拉姆斯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也是最偉大的協(xié)奏曲之一。它擁有類似貝多芬的宏大氣質(zhì),但又更為厚實飽滿。能和這支來自漢堡的樂團一起演奏尤其令人愉快,因為他們很懂勃拉姆斯的音樂語言。通常在排練時我會向管弦樂隊提出許多要求,但在與這支樂團默契合作時,我?guī)缀鯚o需這樣做。
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還有些棘手:它屬于浪漫時期,但同時又帶有古典的結構。你不能在勃拉姆斯里隨心所欲地情緒化表達;即便你心潮涌動,也必須時刻顧及宏大的布局。相比柴可夫斯基那樣直白外放,表達勃拉姆斯時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比如要克制地使用顫音和運音法。
澎湃新聞:你寫過許多小提琴華彩樂段,比如在你那張貝多芬和門德爾松的錄音中。這次勃拉姆斯的現(xiàn)場,你演奏哪個版本的華彩?
貝爾:我確實“斗膽”編寫過許多華彩樂段。勃拉姆斯的時代,大多數(shù)小提琴家都會演奏自己創(chuàng)作的華彩樂段,從自身出發(fā)去演繹一段屬于個人化的獨奏。到了二十世紀,很可惜,這個傳統(tǒng)逐漸式微,不再那么常見。
我私心一直很想當作曲家,所以華彩部分是我能稍微有創(chuàng)作空間的機會?!恫匪剐√崆賲f(xié)奏曲》為當時著名的獨奏家約阿希姆所作,他也留下了非常出色的華彩樂譜。我大約二十歲時,寫下了替代約阿希姆的華彩,這些段落也在隨著我的職業(yè)生涯不斷地變化。作曲好像是編程屬于自己的密碼,演奏來自于自己內(nèi)心的音符總是很讓人興奮。
澎湃新聞:同樣地,圣桑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也是獻給一位傳奇獨奏家:薩拉薩蒂。演繹這些熟悉的作品,是否依然有挑戰(zhàn)?
貝爾:每首作品都有其詮釋上的挑戰(zhàn)!你總是在尋找作曲者原本意圖的恰當表達方式。薩拉薩蒂是那個時代偉大的炫技小提琴家,圣桑獻給他的《引子和隨想回旋曲》一樣精彩。
圣桑是音樂史上堪稱神童級人物,加上莫扎特、門德爾松,是我心目中的三大少年天才。年僅十歲的圣桑能在鋼琴上演奏所有貝多芬的奏鳴曲,簡直讓人驚嘆。
圣桑的器樂寫作極其優(yōu)美,你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的作品是為偉大的獨奏家量身定做。圣桑多方面展示了小提琴的技巧,比如泛音效果恰到好處,譜面仿佛出自小提琴家的筆下。
我尤其喜歡那些由小提琴家創(chuàng)作的曲子,比如維尼亞夫斯基、薩拉薩蒂、伊薩伊。舉例來說,是我?guī)煶凶V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我的老師曾是伊薩伊的學生,而伊薩伊又師從維尼亞夫斯基。
可惜在過去幾十年里,這類作品有些被遺忘,它們事實上構成了小提琴正統(tǒng)曲目的根基。多數(shù)小提琴家在年輕時會學習這些曲目,但如今在音樂會中不常被演出。門德爾松、布魯赫、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是很美好——這些經(jīng)常被演出的曲目固然精彩,但聽到別的作品也是件好事。
所以,我將圣桑作品納入我的常規(guī)曲目中。他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充滿激情,同時具有空靈之美;其慢樂章是所有古典曲庫中最迷人、華麗、具魔力的樂章之一;終章又以熱烈的氣氛收尾,從不令人失望。

上海演出現(xiàn)場。攝影:茅新麟
音樂詮釋是通過爭辯而達成的
澎湃新聞:除了大型協(xié)奏曲,你還與摯友演奏室內(nèi)樂,例如鋼琴家杰里米·登克和大提琴家史蒂文·伊瑟利斯。能否談談你們在排練時會為哪些問題友好地爭論?
貝爾:我們之間“友善的辯論”可沒個消停呢。以伊瑟利斯為例,我們在一個室內(nèi)音樂節(jié)上相遇,從十九歲時認識他,如今差不多已經(jīng)合作了將近四十年。正因為我們是如此親密無間的朋友,彼此之間可以坦然爭論。就像家人一樣,你可以與家人爭論。我們會關注很多事,諸如樂句劃分;總體上我們共享95%相似的感覺和音樂理念,但那些細小的分歧正是可以爭論的地方,而這也是室內(nèi)樂的樂趣所在。
音樂詮釋是通過爭辯而達成的,正如古希臘人通過辯論獲得知識一樣。在理想的狀態(tài)下,爭論不是彼此對立,而是互相激發(fā),從而達到更高的真理。因此我非常熱愛創(chuàng)造室內(nèi)樂的過程。最近我剛結束與基辛和伊瑟利斯的三重奏巡演,沒有什么比和這些把音樂當作生命的音樂家一起演奏更令人振奮的事情了,他們會激勵你變得更優(yōu)秀。
我對所有演奏的態(tài)度都是室內(nèi)樂式的。這次在上海演奏協(xié)奏曲,我也把它當作室內(nèi)樂來處理:我在傾聽樂團,我們彼此呼應,像三重奏或弦樂四重奏一樣互動。
澎湃新聞:同時,你還擔任指揮。這是否也更進一步塑造了你作為獨奏家的素養(yǎng)?
貝爾:我在倫敦帶領圣馬丁學院樂團,也會在沒有正式指揮的情況下演奏,像室內(nèi)樂小組合一樣。當然,演奏《勃拉姆斯小提琴協(xié)奏曲》時,我必須同時擔任指揮并演奏小提琴獨奏,即一邊引導樂團一邊拉琴,那你就必須對樂譜有更深的理解。你需要向樂團解釋你的音樂理念,當你在解釋、教導、表達或爭論時,恰恰在這個過程中你會學到更多。那些你以為自己懂的東西,在解釋時反而能學得更清楚。作為獨奏家,演完上半場的協(xié)奏曲后,常常下半場去休息吃點東西,但更棒的是下半場你還能回到舞臺上,從小提琴位置或指揮臺上指揮交響樂,這才是全情投入!
澎湃新聞:你最近還指揮了舒曼的交響曲。能否說說你對交響曲曲目的理解?
貝爾:不久后我的圣馬丁學院樂團要演出舒曼的《第一交響曲(春天)》,之前合演過他的《第二交響曲》。我是舒曼的忠實愛好者,而我的朋友大提琴家伊瑟利斯是更狂熱的舒曼迷,我和他及其他人演奏過舒曼的所有三重奏與室內(nèi)樂作品。
作為獨奏家能觸及交響樂曲目對我而言意義重大。目前我已經(jīng)指揮并演出了貝多芬的幾乎全部交響曲,除了尚未嘗試《第九交響曲》,這是我希望在未來十年內(nèi)實現(xiàn)的目標。明年會準備貝多芬《第八交響曲》,我正朝著我的人生目標前進。
用自己的演奏方式去演繹《梁?!?/strong>
澎湃新聞:你曾錄制過《梁?!?,能談談你探索這首曲子的過程嗎?
貝爾:我來中國大概有至少二十五年了。許多人多年來不斷地對我說:“你應該演《梁?!??!逼鸪跷也⒉皇煜み@首作品,但反復聽到這樣的請求后,我最終認真看了譜,發(fā)現(xiàn)這真是一首非常優(yōu)美、既有激情又感人的作品,且故事本身也極具象征性。
因此我花時間學會了它,并決定與使用中國樂器的管弦樂團合作。與二胡、琵琶組成的樂隊一起演出,真是極好的體驗??吹侥敲炊嘌葑嗾撸热缍欢葑嗾啐R奏《梁?!?,我深受感動,他們處理滑音的方式非常有張力。
我不能也不愿假裝成為一位懂得中國傳統(tǒng)樂器演奏者。我不想去刻意模仿,那樣會像莎士比亞演員強行裝出16世紀的腔調(diào)一樣顯得做作。因此我會先讓中式風格浸潤自己,吸收其要素,但最終我仍會用自己的演奏方式去演繹,因為那樣更誠實。
肯定會有人在中國聽完我的《梁祝》后說“風格不該這樣”。我理解這種看法。但音樂的美就在于——同一首曲子可以被許多人以不同方式演繹,仍能帶來不同的享受;音樂本身是抽象的,不只有一種演奏方法。
澎湃新聞:你對當下的小提琴比賽有什么看法嗎?
貝爾:我最近沒有經(jīng)常關注,我對比賽的感受比較復雜。如果我有看比賽,我常常覺得那些最有趣的選手并非總是獲勝者;有些時候獲勝者確實在各方面都很出色,這很棒。但比賽的制度并不完全適合展現(xiàn)個人的音樂性,因為評分必須依據(jù)某些客觀標準。
音樂既有客觀的一面,也有非常個人化、主觀的一面,這對于比賽評分并不是最理想的。但我對當下年輕演奏者、尤其是亞洲與中國選手的演奏水平印象深刻:技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然而,能通過音樂講述有趣故事的演奏者仍然稀缺;就像一百年前那樣,海菲茨、艾爾曼、克萊斯勒等人,他們不僅技術高超,更重要的是能通過音樂傳達極為特殊的個人敘事。今天這種類型的藝術家依然少見。
澎湃新聞:你做了許多跨界項目:與爵士樂手、藍草音樂人錄音,參與過 TED 演講,出演像《叢林中的莫扎特》那樣的影視作品。你如何實現(xiàn)古典跨界?
貝爾:海菲茨曾與賓·克勞斯比合演《白色圣誕》,他也涉足電影與諸多領域,所以并非沒有先例。我并不是要把自己與海菲茨相提并論,但我的偶像們的確都嘗試過跨界。音樂就是音樂:拉威爾在作品里融合過爵士與布魯斯,格什溫和德彪西也都在各自的音樂中融入不同的風格。我并不喜歡跨界(crossover)這個詞,因為音樂常常受到其他風格的影響。
另外,我是科技迷,對虛擬現(xiàn)實很感興趣,因此我正希望開發(fā)一些與音樂結合的虛擬現(xiàn)實體驗項目。我去年委約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元素》的作品,邀請了五位作曲家分別以地、風、火、水與空間為主題,我們?yōu)槊恳环N元素制作了多媒體影像。
其中名為《土》的一曲是美國作曲家凱文·普茨所作,是我近年聽到或演奏過最美的新作品之一。許多觀眾都對我說:“真不敢相信當代新曲也可以這么動聽!”大家往往以為新音樂應是無調(diào)性的、不那么悅耳,但這首作品確實非常優(yōu)美。因此我請普茨為我在2027年創(chuàng)作一首新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

約書亞·貝爾。攝影:茅新麟
老一輩音樂家演奏方式正在慢慢消失
澎湃新聞:很多中國粉絲是通過你的錄音認識你的,現(xiàn)在他們有機會親耳聽到你的現(xiàn)場表演?,F(xiàn)場演出與錄音相比,它們真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嗎?
貝爾:錄音的好處是可以修正、剪輯,確保沒有明顯的失誤。但就“表演”的角度而言,現(xiàn)場演出仍然更優(yōu)。在現(xiàn)場我總覺得自己能發(fā)揮得更好,那種腎上腺素、興奮感,以及來自觀眾的回應,會讓你想把一切都獻上。而錄音時你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復演奏,很難每回都制造出同樣的激情。因此兩者各有利弊:錄音的確能保證你得到想要的效果,但現(xiàn)場演出總是每次都不同。這就是我熱愛現(xiàn)場演出的原因,也是我不太喜歡錄音的原因之一。錄音過程往往枯燥。我更傾向于不去為將來的聽眾擔憂,而專注于舞臺上當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那才是音樂本應有的樣子。

約書亞·貝爾。攝影:茅新麟
澎湃新聞:你能否談談歷史錄音的價值和當代演繹的風格變化?
貝爾:沒錯,對當下的聽眾來說,歷史錄音是我們接觸黃金一代的唯一途徑,所以我非常感激那些歷史錄音,我認為年輕小提琴家應該去聽這些錄音——聽海菲茨、克萊斯勒這些前輩的演繹,因為他們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演奏品質(zhì),而這種風格在當今世界正逐漸消失。
如今似乎越來越標準化了。在很多方面,演奏變得更“方正”了,自由速度(rubato)、拉伸時間、使用滑奏(glissando)等那種非常個人化的表現(xiàn)手法,曾是老一輩演奏家的標志,但正在慢慢消失。
我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些感傷,不過這也屬于審美趨勢。有人現(xiàn)在聽到克萊斯勒的錄音,會說“這滑音太多了太老派了”,但我恰好很喜歡這種風格。我以前跟隨的老師年紀較大,屬于那一代人,他把對那種老派演奏風格的熱愛深深灌輸給了我。我也希望這份影響能在我身上留下些痕跡,繼續(xù)延續(xù)這份傳統(tǒng)。
澎湃新聞:此次中國之行,你有什么特別的回憶嗎?
貝爾:我抵達上海那晚,你猜我和誰吃飯了呢?是余隆指揮以及小提琴家吉爾·沙漢姆!我很喜歡吃中國菜。我曾在紐約唐人街附近住了很多年。我愛吃火鍋、廣式早茶,以及各地風味。今年早些時候,我的獨奏會還去過四川等地,各地菜肴都不一樣。作為音樂家,旅行的樂趣之一絕對是美食。在音樂之外,食物大概是我最大的愛好。幾個月后我要去深圳參加那里的室內(nèi)音樂節(jié),我們也希望能帶領圣馬丁學院管弦樂團回訪,我們正在一起策劃明年在中國的演出,希望能夠成行。
澎湃新聞:說到業(yè)余愛好,在繁忙行程之外你還喜歡做什么?
貝爾:我很喜歡體育運動。我熬夜看美式橄欖球比賽,印第安納波利斯小馬隊是我家鄉(xiāng)的球隊,但我關注所有比賽。印第安納以前總是不擅長橄欖球,但現(xiàn)在我們在“大十聯(lián)盟”中表現(xiàn)很好!早上我又在看棒球世界大賽,道奇隊對多倫多藍鳥隊,持續(xù)了六個半小時!比賽進入延長賽,遲遲分不出勝負,這場比賽成為近130年世界大賽史上最長的一場。體育比賽場面非常宏大,某種程度上就像集體去聽現(xiàn)場音樂會,你會有一種與觀眾特殊共鳴的連結,是不是?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