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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愛怪蜀黍:00后談蘇童
多年前,我還不太懂女人。
因為常常聊著聊著,吃了幾次飯后,我身邊的女人就消失了。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直到我看了蘇童小說《米》里的織云,她在院子里晾曬所珍藏的每一件漂亮衣服。
絲綢、呢絨和皮貨擠滿了小小的院子,散發(fā)著一股樟腦的氣味。
在樟腦的香氣里,織云唱起蘇北粗俗的小調。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女人,那么潑,卻依然逃不開悲劇命運。
00后的男同學也有這種好奇:“書中很多女性角色很有個性,思想很獨立,但是他們結局都不是特別好。為什么蘇童要把書中的女性寫成悲劇呢?”
3月9號,周六,晚6點,多云,有點陰風。我提前一個小時來到北師大的敬文講堂,參加講座《柔軟與力量:一場關于女性與文學的對話》。

種種疑問,正等待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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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叔叔的喜好:美而殘忍
蘇童老師筆下的女性,首先名字一定是很美麗的。
比如《妻妾成群》里的五房姨太太毓如、卓云、梅珊、頌蓮、文竹,《米》里的姐妹織云、綺云,《紅粉》中小萼、秋儀。


二十多年前,我在鄰居振柏家的黑白電視機里,看過他一篇小說改成的電影《紅粉》。

1950年代妓女改造的故事,當時覺得格外殘酷,看完渾身發(fā)冷,出門回家時正好下起了雨。秋儀性感又果敢,小萼懵懂嫵媚。
一聽名字,就能想象出這群像花一樣美的女孩子。
關于名字的嚴謹,蘇童是這么回答的:“因為我在名字上有傷痛?!?/p>
“我從小就有一個別人沒有的痛苦,就是我想改名字。
從'忠貴'改名叫'童堅',這個沒有得逞,我父親堅決不允許我改名字,沒有辦法。
后來我另外有一個辦法,我也不跟老師說,我寫成桂,我認為這個比貴好。
我寫上去,老師跟我說:'你這個名字怎么變成這個桂了,你認為這個桂好聽一點嗎?我認為更難聽了。'
我后來又去找,可以替代的這個字非常少,你總不能叫柜,也不能叫秦檜的檜。后來我實在沒辦法了,隨他去吧,就叫貴。
所以我確實對我小說的名字很挑剔,很講究,我不允許我的小說叫那么草率的名字?!?/p>
其次,蘇童小說里的意象是很美麗的。比如一個女人帶一把傘,行走在陰雨天。

張悅然聊到這個細節(jié):“這兩天我重新讀了《米》,發(fā)現了一個細節(jié),蘇童老師特別喜歡的一個細節(jié),在小說里反復出現,就是織云記得,那一天她帶了一把傘。后面開始描寫南方的氣氛,南方的雨天,惆悵的心情,失落,各種悲慘遭遇……

我發(fā)現這確實是蘇童老師特別喜歡的場景:一個女人帶著一把傘出門,會遇到雨天?!?/p>
蘇童仔細想了一下:“我還有一個短篇小說《傘》,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p>
這個可以理解。作為南方人,蘇童的潛意識里是陰雨天,油紙傘,或者是南方式的彎的、斜的、細小的建筑構造。
這種意象是北方人想不出來的。北方人面對陰雨天,時間久了,就會受不了。
名字美,意境美,但很殘忍。
在《妻妾成群》里,漂亮的女學生,十幾歲的年紀,多美好,卻要嫁給一個老爺做妾,是殘忍的。
四太太頌蓮看著三太太梅珊死去,自己也瘋了。


新來的五太太文竹卻進門了,又是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姑娘,一出如出一轍的悲劇。
蘇童講了小說的來歷:“這個女人身為小老婆的形象,在我特別小的時候,就埋下了一個種子?!?/p>
“在我小時候,母親的一個女友楊阿姨,是一個女裁縫。
其實我小時候她已經是一個50多歲的女人了,帶有上海腔口音的蘇州話,她的老公比她大好多,那個人不會說蘇州話,說的是上海話。她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極其漂亮,所以這個家庭特別引人注目。
有一天我就聽到了一個特別新鮮的詞,說這個楊阿姨,其實是她老公的小老婆。我就很好奇,怎么老婆還有大和小,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她是怎么來的,背后是什么樣的故事。”
這是最開始埋下的因。
80年代末,做編輯的蘇童收到一份稿件,突然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
“我也想講故事,我也想寫人物,這樣的契機,跟我小時候楊阿姨的角色碰起來了。
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學生一樣的人,怎么就嫁給了這么一個老朽,就有了《妻妾成群》這個小說?!?/p>

至于,《妻妾成群》里的頌蓮為什么不反抗?
蘇童有另一種邏輯:“非常規(guī)的人物心態(tài),這才有價值。”
“我想寫的是賭氣式地進入這么一個封建家庭,甘愿做一個妾。
這么一個女孩子,從內心有一個過程,開始是賭氣式的,拿自己的命運隨便做一個賭注,到在院子里企圖反抗,到后來的逆來順受,到后來的心如死水。這條軌跡是我當時想做好鋪墊的。

至于她為什么不反抗?
很多反抗的女生,這是一個常規(guī)的。
但是我認為我要寫的恰好是一個非常規(guī)的人物命運,非常規(guī)的人物心態(tài),這才有價值,這才可能探討我心目當中的這么一個所謂真正的悲劇角色。”

這種非常規(guī)的做法,包括蘇童的短篇小說《櫻桃》。聽起來是很美麗的水果,其實是驚悚的鬼故事。
翻到最后一段,真是有種后背冒冷汗:
對于郵遞員尹樹來說,楓林路是一個特殊的投遞區(qū)。楓林路其實是一條被樹蔭覆蓋的坡道,坡很長也很陡,從大鐘樓前騎車下坡,假如不用剎把花費兩分鐘便可以縱貫整條路區(qū),但一般來說郵遞員騎到楓林醫(yī)院便可以原路折回了,這個路區(qū)被醫(yī)院和醫(yī)學院的高墻所占據,門窗寥寥,郵袋里的信和報紙幾乎都是送往楓林醫(yī)院的。
以前的郵遞員年輕毛躁,下楓林路的路坡時急如流星,有一次恰恰就把路上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撞倒了。出了這樣的事,郵局方面很自然地想到要更換楓林路的投遞員,于是尹樹瘦小的慢條斯理的身影便在楓林路上出現了。尹樹確實是慢條斯理的一個人,其外型也與性格融洽,瘦小得沒有任何多余的部分。
在郵局人們視尹樹為一個怪物,尹樹能不說話就絕不說話,他的冷漠散淡的目光拒絕著同事們的任何交談的愿望,同事們背地里都稱尹樹是個怪物,他們注意到尹樹的一些古怪的習慣,每次投遞前他都要使用許多橡皮筋,他給信件分類不僅按照地址和人名,還要按照信封的顏色和尺寸,這種自找麻煩的習慣,往往使旁觀者暗自竊笑。尹樹上路前總要用兩只木夾子夾住褲腳,他的那條綠褲子其實是極小的號碼了,根本沒必要使用木夾子。
但尹樹畢竟是尹樹,誰也不會去干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工作方式,與別人毫不相關,就像他洗手用的那塊淡黃色硼酸肥皂,鎖在抽屜里,是他單獨使用的,是他自己花錢買的。尹樹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個怪物不是別的,只是報紙上常常探討的孤獨或者寂寞而已。
尹樹每天早晨八點三刻騎車繞過那座古老的大鐘樓,看見彩色的陽光把鐘樓描繪得輝煌四射,而大鐘的指針卻永遠停留在七點十分,尹樹略略地把身子前傾沖上楓林路的頂端,然后他就看見了坡下的楓林路,一條長滿了梧桐、紅楓和雪松的街道,安靜而潔凈,空氣中隱隱飄來一絲藥水的氣味,但那種氣味也同樣給尹樹以安靜而潔凈的感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歡這條特殊的投遞路線。
那天早晨下過雨,楓林路的水泥路面積滿了水漬和落葉,看上去有點潮滑,因此尹樹是推著郵車走下去的,尹樹走近醫(yī)院的一扇邊門前,注意到那扇長年封閉的邊門幾近腐爛,木縫里已經長出了薄薄的一層青苔,就是那扇門,它突然被誰慢慢地打開了。一個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從門后閃出來,她迎著尹樹和他的郵車站定了,尹樹驚愕之余下意識地扭過自行車龍頭,但他發(fā)現女孩輕移蓮步又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年輕而蒼白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凄楚的表情使尹樹怦然心動。尹樹看見她從白睡袍寬大的衣袖中伸出右手,一雙晶瑩如玉的纖纖小手,與那雙烏黑濕潤的眼睛一樣充滿著某種渴盼之情。你要干什么?信。有我的信嗎?你叫什么名字?白櫻桃。什么?白雪的白,櫻桃樹的櫻桃。也許信封上只寫了櫻桃,那就是我,只有我一個人叫櫻桃。
尹樹覺得這個名字又美又怪,但他沒有說什么,他迅速地查看了一遍郵袋里的信封,沒有寄給白櫻桃的信,尹樹就說,沒有白櫻桃,沒有你的信。
怎么會沒有?女孩慢慢地縮回她的手,現在她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灰暗的陰影,女孩說,怎么會沒有我的信?我等了這么多天了。女孩仍然擋著尹樹的郵車,尹樹打響了車鈴鐺,他說,讓一讓,讓我過去。他發(fā)現車鈴鐺的響聲把女孩嚇了一跳,女孩聞聲立即閃到圍墻一側去了。
尹樹有點慌亂地推車跑了幾步,回頭一望,那個白色的背影正好消失在醫(yī)院的邊門里,門吱溜溜地關合了,而墻頭門楣上的幾叢藤草還在簌簌晃動。尹樹覺得他碰到的這件事有些蹊蹺,但轉念一想醫(yī)院的病人經常會偷偷跑出來,到外面散步或者只是為了看看街景,也許并不奇怪。尹樹斷定穿白睡袍的女孩是個住院病人,只是他無從猜測女孩患了什么病。
秋風一天涼于一天,楓林路一帶的蟬鳴沉寂下去,楓樹的角形葉子已經紅透了,而梧桐開始落葉,落葉覆蓋在潮濕的地面上,被風卷起或者緊貼地面靜靜地腐爛,從高處俯瞰楓林路的秋景,這條街道竟點綴著層層疊疊的紅黃暖色,過路人極易忽略高墻里側醫(yī)院的存在,也極易忘記從你身邊掠過的是一個疾病和死亡的王國。
郵遞員尹樹喜歡楓林路的秋天。
郵遞員尹樹聽見自行車輪子柔和地碾過地上的腐葉,耳朵里灌滿的是一種類似人聲的喁喁私語。尹樹抬眼四望,看見的是十月遼闊清朗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老樹新葉,這種時刻尹樹覺得自己的呼吸與世界準確地疊合,他的心中充滿了詩情畫意。從來就沒有人理解尹樹在秋天特有的歡樂,正如沒有人理解他在另外三季的孤獨和乖僻,心中的怪獸只屬于他自己,尹樹從未想打開心扇讓別人觸摸它。
郵遞員尹樹唱起一首東北老家的民謠,但是他的沙啞而溫情的歌聲很快地戛然而止了。尹樹看見那個穿白睡袍的女孩又出來了,她的手里抓著一枝從墻頭拖墜而下的蔦蘿,倚門而立,看樣子像是在等人,她在等誰?尹樹很快從她的顧盼中發(fā)現,女孩等待的人就是他自己。白櫻桃,尹樹的記憶中立刻跳出這個名字,他下意識地捻開了楓林醫(yī)院的一疊信件,其實不用查找他也記得清楚,沒有寄給白櫻桃的信,他記得郵袋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白櫻桃的信。郵遞員,有我的信嗎?
沒有,尹樹搖了搖頭,他想繞過女孩,但是女孩凄楚的熱切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腳步,尹樹把手里的信捻成個扇形,送到女孩面前讓她過目,他說,醫(yī)院的信都在這里了,你自己看,你叫白櫻桃,可是沒有你的信。
他們都叫我櫻桃,女孩朝那些信封湊近了,纖細如玉的五指輕輕地把每一封信翻過去,女孩的聲音中仍然存有一線希望,也許他們就寫了櫻桃這個名字。
沒有,你自己也看見了,沒有櫻桃的信。尹樹聽見了女孩的那聲幽怨的嘆息,它使尹樹第一次直視了她的紅顏朱唇,如此幽怨的嘆息中應該飽含歲月風霜之苦,而面前的女孩多么年輕多么美麗,她的烏黑柔軟的長發(fā)瀉下的都是青春之光。尹樹看見女孩的手指在墻上輕輕劃著,她的眼睛里已經沁滿了淚光。沒有她的信,從來都沒有她的信。尹樹覺得有一股溫和的流泉化開了心中的冷血,對于這個名叫櫻桃的女孩生出無邊的憐憫之情。
尹樹說,你老是站在那里等信,能不能告訴我是在等誰的信?等我母親的信,我天天在等,從去年等到現在,可是她沒給我寫信。尹樹對櫻桃的回答,生出了一些疑惑,他說,你住進醫(yī)院很長時間了,你母親怎么會不知道?她沒來看過你嗎?她在很遠的地方,我知道她天天在想我,我也天天想她,可是她為什么不給我寫信?我天天在等,她為什么還不給我寫信呢?
尹樹說,也許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也許信在路上寄丟了,這種事是常有的。尹樹聽見櫻桃的嗚咽聲漸漸清晰了,秋天的陽光從墻影藤叢里散落下來,投在櫻桃的臉上和白色的睡袍上,斑駁而晶瑩,倚墻嗚咽的女孩,一舉一動都是比海水更深的悲傷。
尹樹就說,你再耐心等等吧,也許你母親的信已經在路上了,尹樹不安地搖晃著手里的那疊信件,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尹樹咳嗽了一下又問,除了你母親,還有誰會你給寫信?告訴我可以為你留意信封,還有誰呢?大春,大春也早該來信了,他知道我在這里,女孩抬起睡袍寬大的袖子掩住一半淚容,她的泣訴現在似乎又蘊含了另一種內容,大春,他該來信了,我把什么都給他了,我為他受了多少苦,別人忘記我他不會忘記,可是他為什么到現在也不給我寫信?
不知道,也許他的信也在路上丟了。尹樹這么說著,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疾速駛下了楓林路路坡,朝醫(yī)院大門拐進去了。救護車提醒了尹樹,他該去完成早晨的投遞了。我該去送信了,尹樹懷著一絲歉意望著女孩。女孩身上的白色睡袍被風吹亂了,女孩臉上的淚滴卻沒有被風吹去,尹樹推著他的郵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天涼了,你該多穿衣服了。
城西郵政局的人們注意到尹樹近來有了微妙的變化,一個最明顯的跡象是他唇邊偶爾浮起了微笑,人們猜測尹樹也許找到了女人。尹樹每天一反常態(tài)地跑到郵件分揀室去,幫那里的人分信。尹樹仍然不愿說話,人們很快發(fā)現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好像在找信。就有人直截了當地問,尹樹你要找誰的信?尹樹遲疑了一會兒說,你們看見過一封寄白櫻桃收的信嗎?是寄往楓林醫(yī)院的。
人們又問,白櫻桃是誰?是你女朋友嗎?尹樹聽到這種庸俗的問題臉立刻沉下來,不予回答,他唇邊殘存的微笑也就顯得倨傲而神秘了。
尹樹還是尹樹,他在這個秋天的奇遇只屬于他自己。秋天是濕潤的落葉之季,雨水往往在夜間洗刷這個城市,城市的所有落葉喬木也在夜雨中脫下它們的枯葉。尹樹記得那個名叫櫻桃的女孩總是在雨后早晨出現,她的白色睡袍和倚墻而立的整個身體也散發(fā)出雨水或樹葉的氣息,濕潤、凄清而富有詩意。
女孩又在等他了,女孩仍然穿著那襲難御秋寒的白色睡袍,而睡袍仍然纖塵不梁,白得像雪像水。尹樹朝女孩身邊走過去,尹樹對這種奇異的約會有了一種喜憂參半的心情,沒有她的信,仍然沒有她的信,尹樹現在離女孩很近,但他愧于正視她的眼睛。還是沒有你的信,尹樹的腳輕輕踢著地上的腐葉,他說,別著急,再耐心等一等吧。
不,我已經沒有耐心了。女孩的聲音似乎沒有以前的悲切了,女孩站在門扉與垂藤之間,以手指為梳一遍遍梳理著她的長發(fā),尹樹感到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上,他抬起頭,看見的是女孩深如秋水的眼睛,有森森清意也有脈脈柔情,女孩說,我不再等信了,我只是在等你。
尹樹對女孩的話一時無法領會,他撓了撓頭,為什么等我?假如你不等信,等我也就沒有意義了。
我想跟你說說話,女孩折過一條垂藤,拉扯著藤上的細葉,她的所有細小的動作都給尹樹留下了儀態(tài)萬千的印象。女孩說,我想跟你說說話,在醫(yī)院里沒有人跟我說話,每個人都不愛說話,我快悶死了,我寂寞得要瘋了。
尹樹覺得事情到這里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女孩的表現使他猝不及防,說說話?只是為了說說話?尹樹尷尬地望著女孩,他苦笑了一聲說,我恰好是最不愛說話的人??墒俏颐看瓮低蹬艹鰜?,恰好都遇見你。你是醫(yī)院的病人,其實你應該多跟醫(yī)生說話,尹樹說,你需要醫(yī)生,怎么不多跟他們說說話呢?
他們從來不聽我說,他們不想聽我說。你與他們不一樣,我覺得你是唯一一個能交談下去的人。你是人世間唯一一個好人。為什么這么說?你其實一點也不了解我。不,我已經了解你了。女孩突然莞爾一笑,她交叉雙臂抱著肩膀,低頭看著身上的那襲白睡袍,我一年四季都穿著它,天涼了,起風了,下雪了,我常常覺得冷,一年四季,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天涼了,你該多穿衣服了,只有你對我說過這句話。尹樹的臉莫名地有點發(fā)熱,他囁嚅著說,天真的涼了,你為什么還穿著睡袍呢?因為我只有這件睡袍。我什么都沒有,我有許多辛酸的事情想告訴你,你想聽嗎?
我想聽,可我是郵遞員,我還要去送信。尹樹注意到女孩的臉上再次出現了憂怨和失望的表情,而她的雙眼在瞬間已是淚光漣漣了,尹樹欲離欲留,他緊張地考慮了一下適宜的措詞,最后他說,告訴我你的病床號好嗎?到了休息天我會來看你。
九病區(qū)九號床,很好記的,女孩轉過臉對著醫(yī)院的高墻,她用一種哀婉的聲音重復了一遍,九病區(qū)九號床,你不會忘記諾言,你會來看我的。尹樹說,我從來不忘記諾言,一定會來的。尹樹跨上他的郵車騎出幾米遠,他覺得后面一陣清風一串腳步,女孩又追上來了,她擋住了尹樹的去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凝視著他。
怎么啦?尹樹只能停下車,他說,我不會騙你,我會去看你的。我相信你,女孩的目光突然變得羞澀起來,她低下頭說,你能不能送我一件東西?隨便什么東西,只要是你現在帶在身上的。隨便什么東西?尹樹狐疑地問,他先是摸了摸頭上的郵帽,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覺得都不合適,尹樹充滿歉意地說,真不巧,我穿著工作服,身上什么都沒帶。隨便什么東西,我不要禮物,只要得到你的東西。女孩的聲音聽來是焦渴而真摯的。
尹樹終于在口袋里摸出一條手絹,是男人常用的藍灰格子手絹,他說,給你這條手絹行嗎?臟了一點,可只有它了。尹樹記得女孩接過手絹時幸福而滿足的表情,女孩抓著他的手絹像一只白鹿跳進醫(yī)院的邊門,他最后看見女孩一路揮舞著那條手絹,手絹在風中輕盈地舞動,還有女孩的白色睡袍,它們一起在十月秋風中輕盈地舞動。
以后的日子晴光艷好,尹樹去楓林路送信時注意到醫(yī)院的邊門都是緊閉著的,門扉上的青苔和銹蝕的鐵鎖再次證明那是一座禁止出入的死門。
穿白色睡袍的女孩不再偷跑出來了,郵遞員尹樹覺得奇怪,就像當初突然在那里看見她一樣。尹樹側首凝望著那扇門,心里竟然是一片悵惘。
尹樹沒有忘記他的諾言,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他脫下綠郵服,以一個普通男子的裝束走進楓林醫(yī)院,醫(yī)院傳達室的老人認出了尹樹,他說,你今天是來看病人吧?尹樹點了點頭,并沒有作任何解釋,他的臉上浮現的還是倨傲和神秘的微笑。
醫(yī)院很大,尹樹幾乎都是走在一片無盡的落葉殘草上,走出秋天的花園就走進充滿消毒藥水氣味的回廊式病房,如此循環(huán)往復,尹樹突然惶惑起來,郵遞員善于識路認門,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白櫻桃所在的九病區(qū),九病區(qū)在哪里?
他終于攔住兩個匆匆而過的女護士問詢,你們這兒有九病區(qū)嗎?而她們的回答使尹樹大吃一驚,以至懷疑自己是否置身怪夢之中。一個女護士說,現在沒有九病區(qū)了,九病區(qū)早就改成太平間了。另一個則指了指后面的樹林說,過了樹林有一座紅瓦房,那兒就是太平間。
尹樹不記得他是怎么通過樹林走近紅瓦房的,也不記得當時的勇氣和沖動從何而來。有個工人正在太平間門口乓乓乒乒地修理推尸車,尹樹就問他,這里有叫白櫻桃的女孩嗎?工人說,有,好像是九號。尹樹就問,你知道她什么時候死的嗎?工人說,好像夏天就死了,放在那里一直無人領尸,那女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是她什么人?尹樹說,什么也不是,我是一個郵遞員,我只想來看看她。
尹樹臉色蒼白,捂住胸口一步步走向九號尸床,他再次看見了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她的美麗的容顏栩栩如生,她的孤寂的神情一如既往。尹樹看見女孩纖細如玉的右手,她的右手緊緊握著那塊藍灰格子的手絹。
2“潘金蓮身上有女性的現代性”
關于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馮唐說:“我更喜歡看一整本書,很少去仔細看一個女性人物。如果你非說女性人物,我覺得應該是潘金蓮,她經常說一些很有常識性的話,比如說“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的到處都是”特別有哲理的話?!?/p>
蘇童也點頭認同:“我覺得潘金蓮身上倒有現代性,她挺符合現代女性的態(tài)度,對于男性的態(tài)度,以及對于自己該如何生活。
潘金蓮的價值觀、人生觀觀、女性觀,跟王熙鳳完全不一樣,雖然潑辣那方面有點像?!?/p>
潘金蓮,一個從《水滸傳》中出走,經由《金瓶梅》走進千萬中國人視野的女子。

但潘金蓮絕不求財。平時也不向西門慶多要零用錢,也不借著管家之名去攬財。色相是她唯一的保護色。
潘金蓮,是第一個在小說中,只為滿足自己的情感和欲望的女性。從這一點來看,確實跟女權主義的反性歧視,挺像的。
而蘇童也對林黛玉,薛寶釵印象深刻。
因為《紅樓夢》的“林黛玉,薛寶釵已經成為代號?!?/p>

今天別人說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可以說她是林黛玉;說一個乖巧的,八面玲瓏的女孩,說她是薛寶釵。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小說名字,而是人類的某一個綽號,這是最厲害的?!?/p>
像一毛不拔葛朗臺,自我勝利法阿Q……這是作家對人性的洞察,這才是作家頂厲害的手段。

3讀蘇童的00后,凹叔跟他們聊了聊
當然,我不僅關心蘇童老師,同時也很關心蘇童老師的讀者。
在排隊的時候,見到一個蘇童的大叔粉。也許是年齡相近,趕緊過去跟他聊了起來。
他張口就說:“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來一趟。”
原來是來自新疆的書粉,在北師大門口逛書店的時候,聽說蘇童老師在開講座,先去買了一套蘇童的書。
問到最愛的書,這個同學掏出一本蘇童的《河岸》。

巧了,跟我的口味一致!
《河岸》小說寫得很流暢,隱秘而緊張的父子關系,總是能引發(fā)我們的共鳴,也許,正因為記憶是曖昧的,所以蘇童把切口放在了最個人的點——性。
我曾問過蘇童,蘇童說《河岸》一書,是給“70年代一個交代”。
一轉頭,我還發(fā)現了躲在角落里念稿子的一個小姑娘,眉清目秀,上去就是一通套近乎。
“同學,你好!”
女孩明顯不愿意搭理我,因為我打斷了她的彩排。
“同學,你是蘇童老師的讀者嗎?我采訪你幾句?”
“你好,我叫李欣然,很小的時候就是蘇童的讀者了?!?/p>
“你是哪年的?幾歲開始讀他的書……”(問這個問題時,我已經做好了被擊穿的準備)
“大叔,我是2000年出生的,現在讀大一。我第一次讀蘇童的小說是我初二。偶然去書店,讀了短篇小說集《罌粟之家》就很喜歡。而且我跟他也是老鄉(xiāng),都是江蘇人。就文化各方面的挺像的,他有的方面更細膩,很溫婉的感覺?!?/p>

“好啊,好啊……”為了不打擾小老鄉(xiāng),我趕緊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正好坐在了馮唐和張悅然的后排。

不過,巧了巧了。
馮唐也說自己是蘇童的小讀者,“講實話,我的確是蘇童老師的小讀者,但是沒那么小,讀蘇童老師的時間很早,《妻妾成群》、《我的帝王生涯》,《米》讀得相對潦草一點,前兩本讀得很認真,特別是《我的帝王生涯》我讀了兩遍?!?/p>

“其實我讀《妻妾成群》第一遍的時候,沒有到30頁,讀到10頁左右,就特別明確地感覺。
一是蘇童老師跟北方一些作家不太一樣,跟我熟悉的這些馬原這種北方作家不太一樣,明顯地感覺到,南方地域的氣息過來。
第二,特別明確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寫作的天才。當時蘇童老師,有一種特別明確的信號給我,很可惜,這種明確的信號,其實是非常非常少見的,七八十個作者,可能只有一兩個能讓你有這種感覺。
還是有一種,如果他再寫一本,再寫一本,甚至都有可能會有類似的感覺,不會一本書寫完了就完了那種感覺,這是當時我讀前10頁《妻妾成群》最大的感觸。
這是一個寫作天才,一定會在文學史上留下一些痕跡?!?/p>
確實,2015年蘇童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是《黃雀記》。小讀者馮唐也是真的很有眼光喲~

接下來是一位帶有絲絲黑暗氣息的張悅然,她也說自己是蘇童的小讀者,嘿,你說是不是巧了。
“我確實是作為蘇童老師的熱心小讀者來的,在我小的時候,中學,或者是更小的時候,我可是第一代讀者,這些書都是在第一時間讀的?!?/p>
“當時我的第一感覺,我讀了《米》,覺得這是一個陰暗的怪叔叔,絕對是重口味的怪叔叔,但是那種不舒適感,對于我來說,是一種特別深刻的文學的記憶,或者說他在定義著那個時候我所能理解的文學是什么,他讓你不舒適,讓你痛苦,但是又讓你如此的難忘?!?/p>
張悅然特別指出,蘇童小說里“瘋女人”的形象。
“蘇童老師筆下有很多的「瘋女人」,這些「瘋女人」也是來源于一種文學傳統的。
我自己覺得,蘇童老師,尤其是早期這幾本小說,有很重的哥特小說的氣息,喜歡狹促的空間,比如說閣樓,狹促的米倉,再配上“瘋女人”,就特別有哥特的意味?!?/p>
從蘇童的「瘋女人」形象里,可以看到他的悲憫與深思。
他說:“人性連貫的穩(wěn)定性超過了時間,超過了歷史,超過了時代。一千年前的女性的愛恨情愁,有可能今天某一個女性是會復制的。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不知道我寫的頌蓮這個角色今天還有沒有,似乎是有的,看到一些新聞是有的。
今天我們探討這個話題的意義,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一個探討女性特有的命運,和女性特有的境遇。
恰好是在探討我說的人性,這是一個讓人們永遠都很好奇的地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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