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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的盡頭，只能是宗教嗎？AI時代，我們?yōu)楹涡枰玫目苹闷?/h1>勞拉申字號熱播科幻劇集在2025年相繼回歸，折射出科技當?shù)?、文科衰落、理工科“統(tǒng)治世界”的現(xiàn)狀。不僅是《黑鏡》第七季、《人生切割術》第二季與《愛死機》第四季，就連《奧本海默》、《可憐的東西》和《某種物質》都無不與科學或科幻沾邊，似乎不科幻就沒有市場?？苹脛∫灿狭硕桃曨l時代的特征，《愛死機》與《黑鏡》越來越“短視頻化”和“短劇化”，通過短小多樣的主題，反饋高科技時代層出不窮的科技倫理與政策問題。作為有著極高知名度的科幻劇，盡管《愛死機4》褒貶不一，卻不能否認它仍有價值。距2022年的上一季已過去三年，人類在這三年中領教了AI的威力。2023年是生成式AI元年，2025深度探索是AI的新起點，那么第四季是AI爆發(fā)后的首部《愛死機》，也反映出AI時代集體情緒。
如果說過去科幻片只為“腦洞大開”，那么當前的科幻片已不單是腦洞，而是極具現(xiàn)實參考性的對于科技倫理與科技政策立法的公共討論?？苹闷蚱浯蟊娦院蛫蕵沸裕谝宰顝V泛方式影響公眾，啟發(fā)公民社會?；蛟S，今天的科幻片不是太多了，而是時代太需要科幻片去教育和啟發(fā)公眾。
所有舊東西，都曾無比新穎，科幻就是現(xiàn)實。上世紀的編制與鐵飯碗，對現(xiàn)在的人而言就是科幻片，今天常態(tài)化的人口流動與不穩(wěn)定就業(yè)，對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人們來說也是科幻片?，F(xiàn)在的科幻就是未來的現(xiàn)實，所以，不必視科幻片為“虛假”。AI與科技進步帶來諸多顛覆性問題，我們不能寄希望于事情發(fā)生后再去糾正，滯后的糾正將帶來無法承受的代價，科幻片所解鎖的想象與可能，正是人類的預防針。
科技越發(fā)達，宗教越被懷念
如果要問《愛死機4》宣泄的是怎樣一種集體情緒，我們不妨從全季最重要的線索“宗教”入手，10集中有6集都與宗教有關。宗教或被直接命名，如《齊克如何信教》和《各各他山》，或以隱性方式貫穿立意，包括《400男孩》《蜘蛛玫瑰》《潛行者》和《另一個龐然大物》。
宗教在科幻片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受最多褒獎的《齊克如何信教》，講一個無神論者士兵，目睹墮天使在納粹德國教堂被轟炸后纏上戰(zhàn)斗機、接連殺死士兵，從而皈依基督教。
左上：喬托的濕壁畫，描繪圣方濟各看到熾天使色辣芬降臨的場景；右上：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彼得羅·佩魯吉諾畫的熾天使；下：《愛死機4》中的墮天使
在基督教故事中，墮天使指因背叛上帝而被從天堂驅逐的天使?！秳?chuàng)世紀》和《巨人之書》稱天使貪戀人間女子、生下巨人族而遭天譴，即諾亞洪水事件，憤怒的神指將墮天使打入天牢。墮天使有許多種類，《齊克如何信教》中大火燃燒后產(chǎn)生的墮天使是熾天使（Seraphim），也叫撒拉弗、色辣芬，是《舊約》中擁有人類外表的六翼天使，上帝曾封印其記憶和能力，用來懲罰惡人，傳說第一次諾亞造方舟時熾天使曾出現(xiàn)，造出洪水淹沒世上一切，末日審判前三天，她參與并殺死1/3的人類。
《齊克如何信教》中的墮天使由納粹受害者靈魂組成，有熾天使蝴蝶般的外形和兒童面龐，代表末日審判即將降臨，即二戰(zhàn)結束。納粹教堂被炸毀，熾天使在大火中被召喚，若納粹是邪惡的化身，摧毀納粹的盟軍為何也遭熾天使報復？創(chuàng)作者以熾天使降臨表達反戰(zhàn)思想，點明以“正義打倒邪惡”之名的參戰(zhàn)同樣不能免責，以此譴責戰(zhàn)爭，反思人類的狂妄。
左上：基督教中的撒旦，漢斯?梅姆林1485年《塵世虛空與天國救贖三聯(lián)畫》中的撒旦；右：伊斯蘭教中的撒旦，波斯細密畫描繪了《古蘭經(jīng)》中的易卜劣斯；下：《愛死機4》中的撒旦
《愛死機4》中的另一個墮天使路西法或撒旦，出現(xiàn)在《潛行者》中。墮天使路西法率領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舉起反旗，一般認為路西法就是撒旦，掌管黑暗和災難，與上帝對立。傳統(tǒng)解釋認為，上帝之所以沒有將它清除，是因為可以憑借其存在，檢驗人們是否真正擁有強大深厚的信仰，《潛行者》就通過撒旦檢驗詩人的信仰。
《400男孩》影射的是墮天使與人間女子所生的巨人族。古希臘神話中，烏拉諾斯遭到去勢，精血濺到蓋婭身上，她因此獨自孕育怪物巨人族，《撒母耳記》記載天國降血落在大地女神蓋婭膝上，她因此懷孕產(chǎn)下巨人族。最著名的巨人是非利士族巨人五兄弟之一歌利亞，他與以色列士兵征戰(zhàn)不休，最后在以拉谷被后來成為以色列國王的少年大衛(wèi)殺死。
左上：1888年插畫《大衛(wèi)擊殺歌利亞》；右上：意大利畫家安德里亞·瓦卡羅1635年油畫《大衛(wèi)與歌利亞首級》；下：《愛死機4》中的巨人男嬰
巨人族被用來比喻國際政治與信息科技革命?！?00男孩》用巨人族隱喻二戰(zhàn)，3個巨人男嬰指三大軸心國，5人小隊代表盟軍，殺死巨人男嬰的五常國就是今日世界秩序的大衛(wèi)王，借《圣經(jīng)》神化勝利。
《各各他山》中的海怪也涉及基督教符號，即《圣經(jīng)》中的象征混沌與邪惡的利維坦（Leviathan）?！都s伯記》描述利維坦是魚；希伯來神話認為利維坦是蛇怪，是“盤繞起來的東西”，在希伯來語中有“扭曲”、“漩渦”含義，《以賽亞書》描述其為“曲行的蛇”；新教認為它是鯨及鱷魚?！秵⑹句洝分?，利維坦被描述為有七個頭的大龍，圣約翰看到大龍被擊敗，與其使者被扔進硫磺火湖中，火與硫磺從上帝處噴出，形成烈火與硫磺洪流，將惡魔和假先知一起永遠困在其中。
《啟示錄》中的圣約翰與利維坦
《蜘蛛玫瑰》里掌握“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武器商人利用蜘蛛玫瑰對生命的憐憫，送她形似寵物的利維坦，再將蜘蛛玫瑰位置信息泄露給其敵，最后漁翁得利，通過把玩政治權力左右世界，成為贏家。神似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筆下，象征絕對權力的利維坦?！陡鞲魉健防?，另一只形似海怪的外星人出現(xiàn)在海邊的各各他山，戲仿了基督教中的耶穌受難處“髑髏地”?！缎录s》記載，這座山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地方，基督“要用自己的血叫百姓成圣，也就在城門外受苦?！眮啴敽拖耐抟蚍干系勐煞ū悔s出伊甸園，故那“替我們成為罪”的基督要在耶路撒冷城外受苦。《愛死機》中的各各他山在山海之間，而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人類，將在耶穌受難地遭受外星海怪，即利維坦的懲罰，外星人降落時即世界末日。
反思科學與神學：未被玷污之物的啟示
在最后一集《潛行者》中，《愛死機4》再次通過墮天使探討科技與宗教的關系。《潛行者》并非完全虛構，它的真實人物原型是18世紀英國詩人克里斯托弗?斯馬特（Christopher Smart），劇名“他能悄悄靠近”（For he can creep）致敬贊美詩《羔羊的歡樂》（Jubilate Agno）：“他能踩出樂曲的每一個音符，他能靠游泳救自己一命，他能匍匐前進”。
《愛死機4》中的《潛行者》（下圖）與原型人物克里斯托弗?斯馬特（上圖）
1757年，克里斯托弗?斯馬特因精神問題被送進圣盧克瘋人院，在此創(chuàng)作詩歌《羔羊的歡樂》，把自然比喻為貓咪杰弗里（Jeoffry），它總是贊美上帝，但需要詩人來發(fā)出聲音?！陡嵫虻臍g樂》大量將宗教神靈與自然動物結合，把亞伯拉罕、巴蘭、但以理與圣經(jīng)動物配對，以撒與生活中的動物配對，祭司的同伴是《申命記》中的不潔動物，《以斯拉記》和《尼希米記》的圣經(jīng)人物與植物草藥配對?！陡嵫虻臍g樂》多次引用約翰·洛克和艾薩克·牛頓的科學著作，說“牛頓是無知的，因為如果一個人不參考文字，他該如何理解工作”，批評科學理論，依賴異教偽科學中的神話生物，強調上帝的存在，希望將科學融入神學以創(chuàng)造“新科學”，重寫牛頓運動定律，例如“向心力和離心力是上帝的維持和引導”，“上帝的生命在負荷石上，有一塊磁鐵指向正東”。
《愛死機》中的貓不只為吸引貓粉，也是對隱喻的巧妙運用。貓是18世紀作品中贊美上帝的自然，《潛行者》中的撒旦，迫使詩人寫下特定詩歌，以控制世界，又要阻止詩人寫下贊美神學的詩篇。而《潛行者》則設置了貓咪拯救靈魂、趕走魔鬼的劇情。該情節(jié)暗示：當人們不加反思地擁抱科學至高論，未被玷污的自然之物能否讓人們保持清醒與理性，對一切權威抱有合理懷疑？
變成《圣經(jīng)故事》的科幻片與科技悲觀主義：不只懶惰，也是危險
《愛死機4》雖覆蓋了AI、科技、氣候變化等重要議題，但一概用宗教詮釋，未免蒼白。除老生常談的人類自我毀滅、喚醒魔鬼和“圣戰(zhàn)”外，已沒有其他敘事，暴露了創(chuàng)作的匱乏?？傮w上，《愛死機4》對科技持悲觀態(tài)度，根本原因是對人的悲觀?！侗埖募饨小肥欠骓n劇《魷魚游戲》，用角斗場上的自相殘殺，指出最該死的是設計游戲的人；《迷你第三類接觸》表現(xiàn)人對未知的不信任，不僅不能與未知和平相處，還擅于先發(fā)制人，以致地球毀滅，但在創(chuàng)作者眼中，這不過是宇宙滄海一粟，又陷入宏大敘事的虛無主義中。在《無法停止》《又一個龐然大物》和《智能家居，無能主人》中，人類變成一群自以為是的愚蠢小丑和任由擺布的提線木偶，喪失了任何主體性。
《愛死機4》中的人類
在無神論和物質主義當?shù)赖氖澜?，《愛死機》對宗教的回溯無疑給人類警示，讓人類認識到自身的愚蠢與貪婪，例如熾天使的審批，暗示唯有更高力量才能讓人臣服，似乎是在提醒人類保持謙遜，對自然和科技懷有敬畏。
但另一方面，這種想法又相當危險。因為當以AI為代表的科技大規(guī)模出現(xiàn)，人類尚不知曉該如何應對，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時，本應幫助人類打開想象力、啟發(fā)思考的科幻片，卻懶得“深度求索”，而是照搬《圣經(jīng)故事》，似乎只有等待某個神祇來拯救局面，等于鼓吹人類放任和放棄主動改變，只需等待宗教審判與拯救。但《圣經(jīng)》諸神本就是人類的發(fā)明，與計算機算法沒有不同。更危險的是，宗教經(jīng)典總說自己絕對正確，不會犯錯，而科學最需要的是自我修正，即愿意承認錯誤。
從影視角度看，《愛死機》故事不夠好看，但它更令人失望的是，作為最受矚目的科幻短片，在AI已爆發(fā)兩年后，卻展露出敘事的疲態(tài)。究竟是創(chuàng)作者能力匱乏，還是為追求流量而變得懶得思考、心態(tài)浮躁？仿佛只要有“宗教”、“貓”和“機器人”元素，就能最大程度獲得網(wǎng)絡推送與流量？《愛死機》對機器、自然與AI的拔高和對人類的矮化，除了提醒人類不要狂妄自大外，對現(xiàn)實并不算什么實用性建議，因為AI與科技發(fā)展已勢不可擋，不是人類只要謙遜收斂，就能放慢AI發(fā)展的速度。
問題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
《愛死機4》試圖討論AI的自我意識與巨大潛力，但卻因為追求流量，導致缺乏批判力度。相較于硅谷投資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AI拯救世界”的樂觀言論，越來越多人已經(jīng)對AI的負面作用有了感受。在微觀個體層面就出現(xiàn)了警惕AI消滅工作、造成失業(yè)的呼聲；在宏觀政治的層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戰(zhàn)爭中封鎖互聯(lián)網(wǎng)的針對性行動，信息戰(zhàn)已替代地面戰(zhàn)，以及精準定點爆破目標和摧毀地面系統(tǒng)的打擊。AI的巨大威力，讓人類不得不思考，AI究竟還有哪些當前沒顯露、但未來會出現(xiàn)的影響？以及更重要的，人類如何去面對這種影響？
這是需要更多科幻片去討論的，好的科幻片，不應是算法給出的完美流量答案，而應肩負社會責任。其實AI時代也是科幻片的機遇期，因為科技進步遠超人類制定制度的速度，究竟該用什么制度去使用科技，留給科幻片創(chuàng)作者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人類通常是在“錯誤”地使用科技并產(chǎn)生災難性后果后，才學會如何“正確”使用科技，但后果的巨大代價是難以承受的。人類能否不要等到發(fā)生災難性后果后，才學會“正確”，而是在沒發(fā)生時就已預測到后果，并知道如何避免后果，從而推導出一套“正確”的制度？預測不僅是社會與法律制定者的工作，也是科幻片創(chuàng)作者可以充分發(fā)揮的舞臺，將帶來深遠意義。
上圖：《黑鏡》第七季《普通人》劇照；下圖：《人生切割術》第二季劇照
另兩部科幻片《人生切割術》和《黑鏡》針對科技的思考則更為深入。《人生切割術》中雇主剝奪人性、制造算法人格，量化人的存在。這種全面掌控已經(jīng)通過技術逐步成為現(xiàn)實，因為擁有一個人的信息就是剝奪一切，通過比個體更先進的AI算法，做到比我們更了解我們自己，進而微觀管理一切行為思想，對社會擁有更全面的掌控。另一方面，技術與肉身的關系也變得更為微妙——2023年馬斯克的Neuralink被批準進入人體實驗，2024年第一個大腦芯片已植入人體，這也是《普通人》的故事所強調的，即“監(jiān)視資本主義”，當AI與數(shù)據(jù)等同于人的生命，就出現(xiàn)了“訂閱制人生”與“付費免廣告”功能，生命淪為可計費的消費品。
監(jiān)視資本主義背后晦澀難懂的算法機制，讓人放棄了理解和質疑的興趣，進而放棄了人類一貫的“未知即危險”理論，反而露出“慕強”本色，對AI巨大的信息處理能力和速度深信不疑，堅信其遠超一切人類工程師，因此AI的結論就一定是“準確”的。2016年《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就關于AI通過收集個人數(shù)據(jù)，制造了給人打分的“信息社會信用體系”，從而加深階級與歧視，加劇人類不平等。甚至連程序開發(fā)工程師，也未必完全清楚這些信息的意義，因為這些算法是AI自動生成的，AI可比人類工程師“智能”多了，有的工程師甚至因開發(fā)的AI過于“智能”而致使自己失業(yè)。
2016年的《黑鏡》（上圖）影響了2021年歐盟《人工智能法案》（下圖）
因此，優(yōu)秀的科幻片能通過討論技術倫理問題，為立法者和決策者提供預警。例如《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預言的評分系統(tǒng)引發(fā)的歧視問題，在2025年歐盟的《人工智能法案》得到回應，法案禁止了造成歧視和排斥的基于敏感特征（如種族）的社會評分，并要求信用評估系統(tǒng)做到透明、非歧視。歐盟通過建立法案，回應科幻作品所提出的警示?？苹米髌酚秘S富的想象力與傳播力，將已經(jīng)發(fā)生或未發(fā)生的科技問題提上日程，讓監(jiān)管機構對科技倫理與技術的政治性加以重視。
問題究竟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取決于人相信哪個。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中寫道：“信息不等于真理和真相，信息革命也不會揭露事實真相，它能做的是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結構、經(jīng)濟模式與文化范式。”科技至上導致的理工科崛起或許是短視的，科技公司就裁掉了寫AI算法的碼農(nóng)。在由AI主導的自動化世界，人本主義、人際交往與情感連接將是最稀缺的，這或許會是衰落的文科的新機會。科技時代，宗教喚起的不應是回避與消極宿命論，而是對倫理的修正與對真善美的追求。
責任編輯：龔思量圖片編輯：張穎校對：張艷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澎湃新聞，未經(jīng)授權不得轉載+1收藏我要舉報
熱播科幻劇集在2025年相繼回歸，折射出科技當?shù)?、文科衰落、理工科“統(tǒng)治世界”的現(xiàn)狀。不僅是《黑鏡》第七季、《人生切割術》第二季與《愛死機》第四季，就連《奧本海默》、《可憐的東西》和《某種物質》都無不與科學或科幻沾邊，似乎不科幻就沒有市場?？苹脛∫灿狭硕桃曨l時代的特征，《愛死機》與《黑鏡》越來越“短視頻化”和“短劇化”，通過短小多樣的主題，反饋高科技時代層出不窮的科技倫理與政策問題。作為有著極高知名度的科幻劇，盡管《愛死機4》褒貶不一，卻不能否認它仍有價值。距2022年的上一季已過去三年，人類在這三年中領教了AI的威力。2023年是生成式AI元年，2025深度探索是AI的新起點，那么第四季是AI爆發(fā)后的首部《愛死機》，也反映出AI時代集體情緒。
如果說過去科幻片只為“腦洞大開”，那么當前的科幻片已不單是腦洞，而是極具現(xiàn)實參考性的對于科技倫理與科技政策立法的公共討論?？苹闷蚱浯蟊娦院蛫蕵沸裕谝宰顝V泛方式影響公眾，啟發(fā)公民社會?；蛟S，今天的科幻片不是太多了，而是時代太需要科幻片去教育和啟發(fā)公眾。
所有舊東西，都曾無比新穎，科幻就是現(xiàn)實。上世紀的編制與鐵飯碗，對現(xiàn)在的人而言就是科幻片，今天常態(tài)化的人口流動與不穩(wěn)定就業(yè)，對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人們來說也是科幻片?，F(xiàn)在的科幻就是未來的現(xiàn)實，所以，不必視科幻片為“虛假”。AI與科技進步帶來諸多顛覆性問題，我們不能寄希望于事情發(fā)生后再去糾正，滯后的糾正將帶來無法承受的代價，科幻片所解鎖的想象與可能，正是人類的預防針。
科技越發(fā)達，宗教越被懷念
如果要問《愛死機4》宣泄的是怎樣一種集體情緒，我們不妨從全季最重要的線索“宗教”入手，10集中有6集都與宗教有關。宗教或被直接命名，如《齊克如何信教》和《各各他山》，或以隱性方式貫穿立意，包括《400男孩》《蜘蛛玫瑰》《潛行者》和《另一個龐然大物》。
宗教在科幻片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受最多褒獎的《齊克如何信教》，講一個無神論者士兵，目睹墮天使在納粹德國教堂被轟炸后纏上戰(zhàn)斗機、接連殺死士兵，從而皈依基督教。
左上：喬托的濕壁畫，描繪圣方濟各看到熾天使色辣芬降臨的場景；右上：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彼得羅·佩魯吉諾畫的熾天使；下：《愛死機4》中的墮天使
在基督教故事中，墮天使指因背叛上帝而被從天堂驅逐的天使?！秳?chuàng)世紀》和《巨人之書》稱天使貪戀人間女子、生下巨人族而遭天譴，即諾亞洪水事件，憤怒的神指將墮天使打入天牢。墮天使有許多種類，《齊克如何信教》中大火燃燒后產(chǎn)生的墮天使是熾天使（Seraphim），也叫撒拉弗、色辣芬，是《舊約》中擁有人類外表的六翼天使，上帝曾封印其記憶和能力，用來懲罰惡人，傳說第一次諾亞造方舟時熾天使曾出現(xiàn)，造出洪水淹沒世上一切，末日審判前三天，她參與并殺死1/3的人類。
《齊克如何信教》中的墮天使由納粹受害者靈魂組成，有熾天使蝴蝶般的外形和兒童面龐，代表末日審判即將降臨，即二戰(zhàn)結束。納粹教堂被炸毀，熾天使在大火中被召喚，若納粹是邪惡的化身，摧毀納粹的盟軍為何也遭熾天使報復？創(chuàng)作者以熾天使降臨表達反戰(zhàn)思想，點明以“正義打倒邪惡”之名的參戰(zhàn)同樣不能免責，以此譴責戰(zhàn)爭，反思人類的狂妄。
左上：基督教中的撒旦，漢斯?梅姆林1485年《塵世虛空與天國救贖三聯(lián)畫》中的撒旦；右：伊斯蘭教中的撒旦，波斯細密畫描繪了《古蘭經(jīng)》中的易卜劣斯；下：《愛死機4》中的撒旦
《愛死機4》中的另一個墮天使路西法或撒旦，出現(xiàn)在《潛行者》中。墮天使路西法率領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舉起反旗，一般認為路西法就是撒旦，掌管黑暗和災難，與上帝對立。傳統(tǒng)解釋認為，上帝之所以沒有將它清除，是因為可以憑借其存在，檢驗人們是否真正擁有強大深厚的信仰，《潛行者》就通過撒旦檢驗詩人的信仰。
《400男孩》影射的是墮天使與人間女子所生的巨人族。古希臘神話中，烏拉諾斯遭到去勢，精血濺到蓋婭身上，她因此獨自孕育怪物巨人族，《撒母耳記》記載天國降血落在大地女神蓋婭膝上，她因此懷孕產(chǎn)下巨人族。最著名的巨人是非利士族巨人五兄弟之一歌利亞，他與以色列士兵征戰(zhàn)不休，最后在以拉谷被后來成為以色列國王的少年大衛(wèi)殺死。
左上：1888年插畫《大衛(wèi)擊殺歌利亞》；右上：意大利畫家安德里亞·瓦卡羅1635年油畫《大衛(wèi)與歌利亞首級》；下：《愛死機4》中的巨人男嬰
巨人族被用來比喻國際政治與信息科技革命?！?00男孩》用巨人族隱喻二戰(zhàn)，3個巨人男嬰指三大軸心國，5人小隊代表盟軍，殺死巨人男嬰的五常國就是今日世界秩序的大衛(wèi)王，借《圣經(jīng)》神化勝利。
《各各他山》中的海怪也涉及基督教符號，即《圣經(jīng)》中的象征混沌與邪惡的利維坦（Leviathan）?！都s伯記》描述利維坦是魚；希伯來神話認為利維坦是蛇怪，是“盤繞起來的東西”，在希伯來語中有“扭曲”、“漩渦”含義，《以賽亞書》描述其為“曲行的蛇”；新教認為它是鯨及鱷魚?！秵⑹句洝分?，利維坦被描述為有七個頭的大龍，圣約翰看到大龍被擊敗，與其使者被扔進硫磺火湖中，火與硫磺從上帝處噴出，形成烈火與硫磺洪流，將惡魔和假先知一起永遠困在其中。
《啟示錄》中的圣約翰與利維坦
《蜘蛛玫瑰》里掌握“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的武器商人利用蜘蛛玫瑰對生命的憐憫，送她形似寵物的利維坦，再將蜘蛛玫瑰位置信息泄露給其敵，最后漁翁得利，通過把玩政治權力左右世界，成為贏家。神似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筆下，象征絕對權力的利維坦?！陡鞲魉健防?，另一只形似海怪的外星人出現(xiàn)在海邊的各各他山，戲仿了基督教中的耶穌受難處“髑髏地”?！缎录s》記載，這座山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地方，基督“要用自己的血叫百姓成圣，也就在城門外受苦?！眮啴敽拖耐抟蚍干系勐煞ū悔s出伊甸園，故那“替我們成為罪”的基督要在耶路撒冷城外受苦。《愛死機》中的各各他山在山海之間，而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人類，將在耶穌受難地遭受外星海怪，即利維坦的懲罰，外星人降落時即世界末日。
反思科學與神學：未被玷污之物的啟示
在最后一集《潛行者》中，《愛死機4》再次通過墮天使探討科技與宗教的關系。《潛行者》并非完全虛構，它的真實人物原型是18世紀英國詩人克里斯托弗?斯馬特（Christopher Smart），劇名“他能悄悄靠近”（For he can creep）致敬贊美詩《羔羊的歡樂》（Jubilate Agno）：“他能踩出樂曲的每一個音符，他能靠游泳救自己一命，他能匍匐前進”。
《愛死機4》中的《潛行者》（下圖）與原型人物克里斯托弗?斯馬特（上圖）
1757年，克里斯托弗?斯馬特因精神問題被送進圣盧克瘋人院，在此創(chuàng)作詩歌《羔羊的歡樂》，把自然比喻為貓咪杰弗里（Jeoffry），它總是贊美上帝，但需要詩人來發(fā)出聲音?！陡嵫虻臍g樂》大量將宗教神靈與自然動物結合，把亞伯拉罕、巴蘭、但以理與圣經(jīng)動物配對，以撒與生活中的動物配對，祭司的同伴是《申命記》中的不潔動物，《以斯拉記》和《尼希米記》的圣經(jīng)人物與植物草藥配對?！陡嵫虻臍g樂》多次引用約翰·洛克和艾薩克·牛頓的科學著作，說“牛頓是無知的，因為如果一個人不參考文字，他該如何理解工作”，批評科學理論，依賴異教偽科學中的神話生物，強調上帝的存在，希望將科學融入神學以創(chuàng)造“新科學”，重寫牛頓運動定律，例如“向心力和離心力是上帝的維持和引導”，“上帝的生命在負荷石上，有一塊磁鐵指向正東”。
《愛死機》中的貓不只為吸引貓粉，也是對隱喻的巧妙運用。貓是18世紀作品中贊美上帝的自然，《潛行者》中的撒旦，迫使詩人寫下特定詩歌，以控制世界，又要阻止詩人寫下贊美神學的詩篇。而《潛行者》則設置了貓咪拯救靈魂、趕走魔鬼的劇情。該情節(jié)暗示：當人們不加反思地擁抱科學至高論，未被玷污的自然之物能否讓人們保持清醒與理性，對一切權威抱有合理懷疑？
變成《圣經(jīng)故事》的科幻片與科技悲觀主義：不只懶惰，也是危險
《愛死機4》雖覆蓋了AI、科技、氣候變化等重要議題，但一概用宗教詮釋，未免蒼白。除老生常談的人類自我毀滅、喚醒魔鬼和“圣戰(zhàn)”外，已沒有其他敘事，暴露了創(chuàng)作的匱乏?？傮w上，《愛死機4》對科技持悲觀態(tài)度，根本原因是對人的悲觀?！侗埖募饨小肥欠骓n劇《魷魚游戲》，用角斗場上的自相殘殺，指出最該死的是設計游戲的人；《迷你第三類接觸》表現(xiàn)人對未知的不信任，不僅不能與未知和平相處，還擅于先發(fā)制人，以致地球毀滅，但在創(chuàng)作者眼中，這不過是宇宙滄海一粟，又陷入宏大敘事的虛無主義中。在《無法停止》《又一個龐然大物》和《智能家居，無能主人》中，人類變成一群自以為是的愚蠢小丑和任由擺布的提線木偶，喪失了任何主體性。
《愛死機4》中的人類
在無神論和物質主義當?shù)赖氖澜?，《愛死機》對宗教的回溯無疑給人類警示，讓人類認識到自身的愚蠢與貪婪，例如熾天使的審批，暗示唯有更高力量才能讓人臣服，似乎是在提醒人類保持謙遜，對自然和科技懷有敬畏。
但另一方面，這種想法又相當危險。因為當以AI為代表的科技大規(guī)模出現(xiàn)，人類尚不知曉該如何應對，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時，本應幫助人類打開想象力、啟發(fā)思考的科幻片，卻懶得“深度求索”，而是照搬《圣經(jīng)故事》，似乎只有等待某個神祇來拯救局面，等于鼓吹人類放任和放棄主動改變，只需等待宗教審判與拯救。但《圣經(jīng)》諸神本就是人類的發(fā)明，與計算機算法沒有不同。更危險的是，宗教經(jīng)典總說自己絕對正確，不會犯錯，而科學最需要的是自我修正，即愿意承認錯誤。
從影視角度看，《愛死機》故事不夠好看，但它更令人失望的是，作為最受矚目的科幻短片，在AI已爆發(fā)兩年后，卻展露出敘事的疲態(tài)。究竟是創(chuàng)作者能力匱乏，還是為追求流量而變得懶得思考、心態(tài)浮躁？仿佛只要有“宗教”、“貓”和“機器人”元素，就能最大程度獲得網(wǎng)絡推送與流量？《愛死機》對機器、自然與AI的拔高和對人類的矮化，除了提醒人類不要狂妄自大外，對現(xiàn)實并不算什么實用性建議，因為AI與科技發(fā)展已勢不可擋，不是人類只要謙遜收斂，就能放慢AI發(fā)展的速度。
問題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
《愛死機4》試圖討論AI的自我意識與巨大潛力，但卻因為追求流量，導致缺乏批判力度。相較于硅谷投資人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AI拯救世界”的樂觀言論，越來越多人已經(jīng)對AI的負面作用有了感受。在微觀個體層面就出現(xiàn)了警惕AI消滅工作、造成失業(yè)的呼聲；在宏觀政治的層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戰(zhàn)爭中封鎖互聯(lián)網(wǎng)的針對性行動，信息戰(zhàn)已替代地面戰(zhàn)，以及精準定點爆破目標和摧毀地面系統(tǒng)的打擊。AI的巨大威力，讓人類不得不思考，AI究竟還有哪些當前沒顯露、但未來會出現(xiàn)的影響？以及更重要的，人類如何去面對這種影響？
這是需要更多科幻片去討論的，好的科幻片，不應是算法給出的完美流量答案，而應肩負社會責任。其實AI時代也是科幻片的機遇期，因為科技進步遠超人類制定制度的速度，究竟該用什么制度去使用科技，留給科幻片創(chuàng)作者一個巨大的想象空間。人類通常是在“錯誤”地使用科技并產(chǎn)生災難性后果后，才學會如何“正確”使用科技，但后果的巨大代價是難以承受的。人類能否不要等到發(fā)生災難性后果后，才學會“正確”，而是在沒發(fā)生時就已預測到后果，并知道如何避免后果，從而推導出一套“正確”的制度？預測不僅是社會與法律制定者的工作，也是科幻片創(chuàng)作者可以充分發(fā)揮的舞臺，將帶來深遠意義。
上圖：《黑鏡》第七季《普通人》劇照；下圖：《人生切割術》第二季劇照
另兩部科幻片《人生切割術》和《黑鏡》針對科技的思考則更為深入。《人生切割術》中雇主剝奪人性、制造算法人格，量化人的存在。這種全面掌控已經(jīng)通過技術逐步成為現(xiàn)實，因為擁有一個人的信息就是剝奪一切，通過比個體更先進的AI算法，做到比我們更了解我們自己，進而微觀管理一切行為思想，對社會擁有更全面的掌控。另一方面，技術與肉身的關系也變得更為微妙——2023年馬斯克的Neuralink被批準進入人體實驗，2024年第一個大腦芯片已植入人體，這也是《普通人》的故事所強調的，即“監(jiān)視資本主義”，當AI與數(shù)據(jù)等同于人的生命，就出現(xiàn)了“訂閱制人生”與“付費免廣告”功能，生命淪為可計費的消費品。
監(jiān)視資本主義背后晦澀難懂的算法機制，讓人放棄了理解和質疑的興趣，進而放棄了人類一貫的“未知即危險”理論，反而露出“慕強”本色，對AI巨大的信息處理能力和速度深信不疑，堅信其遠超一切人類工程師，因此AI的結論就一定是“準確”的。2016年《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就關于AI通過收集個人數(shù)據(jù)，制造了給人打分的“信息社會信用體系”，從而加深階級與歧視，加劇人類不平等。甚至連程序開發(fā)工程師，也未必完全清楚這些信息的意義，因為這些算法是AI自動生成的，AI可比人類工程師“智能”多了，有的工程師甚至因開發(fā)的AI過于“智能”而致使自己失業(yè)。
2016年的《黑鏡》（上圖）影響了2021年歐盟《人工智能法案》（下圖）
因此，優(yōu)秀的科幻片能通過討論技術倫理問題，為立法者和決策者提供預警。例如《黑鏡》第三季《急轉直下》預言的評分系統(tǒng)引發(fā)的歧視問題，在2025年歐盟的《人工智能法案》得到回應，法案禁止了造成歧視和排斥的基于敏感特征（如種族）的社會評分，并要求信用評估系統(tǒng)做到透明、非歧視。歐盟通過建立法案，回應科幻作品所提出的警示?？苹米髌酚秘S富的想象力與傳播力，將已經(jīng)發(fā)生或未發(fā)生的科技問題提上日程，讓監(jiān)管機構對科技倫理與技術的政治性加以重視。
問題究竟會帶來麻煩，還是帶來答案，取決于人相信哪個。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中寫道：“信息不等于真理和真相，信息革命也不會揭露事實真相，它能做的是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結構、經(jīng)濟模式與文化范式。”科技至上導致的理工科崛起或許是短視的，科技公司就裁掉了寫AI算法的碼農(nóng)。在由AI主導的自動化世界，人本主義、人際交往與情感連接將是最稀缺的，這或許會是衰落的文科的新機會。科技時代，宗教喚起的不應是回避與消極宿命論，而是對倫理的修正與對真善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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