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視：中西圖像與審美文化”學術會議紀要

胡克寒潘嘉楊黃瓊瑤

2025-06-28 10:39

來源：澎湃新聞

2025年6月14日，由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和國際比較文學創(chuàng)新團隊聯合主辦的“對視：中西圖像與審美文化”學術會議在上海師范大學舉行，此次學術盛會由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文系主任王宏超召集。來自北京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大學、上海師范大學、武漢大學、廣州美術學院、東華大學、西北工業(yè)大學、昆山杜克大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復旦學報》編輯部、《文藝研究》編輯部等高校及研究機構的學者們齊聚一堂，圍繞中西圖像、技術媒介與審美文化等議題展開深入研討。

會議首先由會議召集人王宏超教授作會議主題闡釋，向在場的師生介紹了本次會議舉辦的契機與目的，并以“中西”“圖像”和“審美文化”為關鍵詞，深入闡釋了本次會議的主題。

主題發(fā)言環(huán)節(jié)，復旦大學古籍所特聘講座教授陳建華以《關于〈點石齋畫報〉的圖像學》為題，首先充分認可學界既有的關于《點石齋畫報》研究的豐富性，繼而提出應當在此基礎上把畫師群體作為研究的主體，將畫報視作一定歷史時段的媒介再現和展演進一步開拓研究路徑。由此，在全球景觀、民族想象共同體與上海租界的境遇中，觀察由攝影、石印技術等帶來的呈流動形態(tài)的觀看世界的方式，包括城市心理機制與多重感官印象，涉及城市、藝術、生活、女性、物質、時尚、感情的方方面面。陳建華教授通過對《乃見狂且》《帝城勝景》等多幅作品的細致分析，特別關注到圖文裂隙、透視問題、線條和比例的運用等畫面細節(jié)，解讀了不同畫師在創(chuàng)作時對傳統(tǒng)手法的借用，點出“盡行畫足”的原則充分調動讀者觀看欲望的展示原則與媒介心理，為《點石齋畫報》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解角度和啟發(fā)。

廣州美術學院美術史系李公明教授發(fā)表了題為《實驗之光：“全球南方” 中的文學與圖像》的報告，聚焦“全球南方”這一前沿概念，提出在該概念下進行政治思考和文學藝術探索的可能性。李公明教授首先介紹了三位非洲文學的代表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杰絲米妮·瓦德和若澤·愛德華多·阿瓜盧薩，并結合其具體的小說文本指出了作品中展現的主體性欲望，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文學主體性的覺醒，這批作家在寫作中建立起了身份認同和普世理想認同。接著，李公明教授結合“全球南方”中的當代藝術實踐展開圖像與藝術的對視，進一步思考“全球南方”的另一種可能性，即針對極為復雜的政治語境，在人與自然關系的表達中隱含政治反抗。以《榴蓮·榴蓮：作為方法論的區(qū)域藝術研究》等展覽為例，指出中國當代藝術實踐和美術策展新機制能夠反映并呈現區(qū)域內部的變化過程，在現實中呈現出“實驗之光”，與此同時，也存在著繼續(xù)觀察、實踐和研究的可能性。李公明教授強調了這種實踐的必要性，它能夠在新的全球化格局中塑造一種鼓勵深層次、去中心的自由探索與多元交流趨勢。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唐宏峰教授的報告以《有靈的媒介——靈魂攝影與近代中國的宇宙媒介》為題，聚焦“靈魂攝影”這一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發(fā)生的圖像實踐。首先，唐宏峰教授梳理了已有研究情況以及西方靈學研究的背景，然后以發(fā)生在中國的兩次靈魂攝影事件的具體拍攝過程為例，提出從中國自身的材料出發(fā)理解攝影活動和事件，總結拍攝的準備、過程與結果，進而理解作為“圖像-媒介”的靈魂攝影，思考其背后的媒介內涵與精神道德可能。唐宏峰教授指出，靈魂攝影呈現出近代中國存在一種基于“影”的宇宙媒介觀（cosmomedia），是一種跨媒介的圖像實踐，而靈魂攝影與乩畫在性質上具有同一性。唐宏峰教授通過具體圖例區(qū)分了繪畫型、光影型和印刷型三種視覺類型，進一步拓展討論攝影中“影”的媒介性以及靈魂攝影對感應的要求，其中包括攝影的裝置性、手工性和操作性，尤其是感光顯影的不穩(wěn)定性和主觀性，進一步強調靈魂攝影在靈學活動和研究中的獨特位置和作用。在近代中國以科學為核心的啟蒙主潮的側旁，靈魂攝影提供了一條隱秘的圖像分叉小徑，以一種宇宙媒介觀，探究神鬼仙靈、人與可知或不可知的周遭世界的關系，再反身求諸己，內練精神心意，實現科學虛無之后的道德救贖。

主題發(fā)言結束后，評議人宋莉華教授和王宏超教授對三位老師的報告一一作出回應和評議。宋莉華教授指出三組主題發(fā)言的跨界性質，圍繞圖像、媒介和文學研究的多重領域，以探討圖像背后的歷史、歷史與文化語境，拓展了傳統(tǒng)藝術史研究的邊界，亦回應了當下視覺環(huán)境的快速變遷。王宏超教授特別提到唐宏峰教授的報告中所關注的中國所接受的西方知識的來源問題，其指向的是中外知識的交融、傳播和流變。

主題報告之后的小組發(fā)言環(huán)節(jié)亦精彩紛呈。第一組發(fā)言的主題聚焦于電影與戲劇。上海交通大學王宇平副教授以《“面熟陌生”：摩登女郎與冷戰(zhàn)城市》為題，她借用張愛玲《重訪邊城》中的“面熟陌生”這一表述，分析了冷戰(zhàn)城市下“摩登女郎”形象與的流轉和迭代。她首先介紹了香港電懋公司與摩登女郎的關系，指出摩登女郎作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全球現象所具有的啟發(fā)性意義。接著，她以《南北和》《六月新娘》為例，分析了影片中呈現的戰(zhàn)后“新風貌”，即服裝回歸到原本應有的模樣，以及其中作為“女兒”的摩登女郎形象，又以《曼波女郎》為例對“摩登母親”進行了追根溯源。最后，王宇平副教授借助《空中小姐》中的摩登外觀與空間流動，進一步揭開了摩登女郎與城市的關系構形。

上海師范大學何明敏副教授以《“小燕子穿花衣”：社會主義電影美學的困境》為題，用電影《護士日記》插曲的歌詞“小燕子穿花衣”作為引入，提出“從社會主義的新時代青年到銀幕上的‘白旗’，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的‘小燕子’是否有必要穿花衣”的問題。何明敏副教授指出“美麗”背后的階級屬性，包含已完成的“改觀”和未完成的改造兩方面，展現了彼時女性、上海與知識分子/小資產階級的同構性。此外，“穿花衣”的上海姑娘又象征著另一種社會主義電影美學的探索，包含著繼承傳統(tǒng)和借鑒新法兩種創(chuàng)作路徑。通過對生活細節(jié)、生活場景和生活情趣的塑造，顯示社會主義知識分子的可能性。最后，何明敏副教授以1958年的“拔白旗、插紅旗”運動為例，集中闡釋了“浪費美學”、感官愉悅與社會主義電影的“美麗”策略。

昆山杜克大學季雯婷助理教授的發(fā)言題為《聲色味俱全明星文化的誕生——馬少宣作玻璃內畫譚鑫培京劇人物鼻煙壺初探》，她首先介紹了鼻煙的由來和分裝方法，然后探討了內畫鼻煙壺承載的聲、色、味等多面性感官經驗，從鼻煙入藥、鼻煙鑒賞、鼻煙所代表的階級身份和社交性等方面切入，對譚鑫培鼻煙壺的前身和歷史脈絡作了細致的解讀。接著，季雯婷助理教授聚焦“明星”文化研究方法，分析了鼻煙成癮與戲劇明星之間的復雜關系。最后，聚焦鼻煙壺的內畫，提出了機械復制時代的圖像所有權問題，揭示了內畫與賦詩同傳統(tǒng)審美、技術革新之間的緊密聯系。

第一組報告結束后，由陳建華教授和張春田副教授作出評議。陳建華教授指出王宇平副教授聚焦冷戰(zhàn)時期香港背景下“摩登女郎”的電影形象之流變，以及其與商品全球化進程的連接問題十分重要。張春田副教授認為何明敏副教授的報告關注到了“女性”“姑娘”等名詞在意義上的微妙差異眼光獨到，而季雯婷助理教授以多感官文化串連起鼻煙壺所體現的商品、媒介等多重性消費關系的視角十分新穎。

第二組發(fā)言聚焦視覺技術與廣告圖像。第一位發(fā)言人上海師范大學博士后黃瓊瑤以《繪石：十九世紀末印刷技術轉型中的圖像表面及其美學嬗變》為題，關注到十九世紀末中國的版畫藝術發(fā)展并未與西方同步，但不能因此忽視印刷技術轉型本身在19世紀末石印圖像“表面”上留下的深刻印記。這些圖像“表面”所銘刻的豐富媒介信息與視覺信息，恰恰是被傳統(tǒng)藝術史敘事所弱化或過濾掉的關鍵部分，這也呼應了朱莉安娜?布魯諾關于視覺文本本質上是“質地性”的、由“表面”所包裹和中介的觀點。因此，黃瓊瑤博士將這一時期印刷圖像的“表面”確立為核心對象，通過對比雕版與石印圖像表面的視覺紋理的差異，來揭示技術媒介變革（雕版-石?。┡c視覺轉型之間的具體關聯及其背后的美學嬗變。盡管19世紀末中國面對石印這一全球性技術，在“創(chuàng)作型藝術”層面看似沒有對標西方的石版畫，但真正的、深層的創(chuàng)新并非僅表現為對傳統(tǒng)雕版美學的簡單取代。石印技術的重大意義在于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即在圖像“表面”上，讓傳統(tǒng)的雕版視覺與機械復制時代的新視覺得以共存。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汪培以《仙靈鬼影：中國近代靈魂照相的視覺體驗與圖像傳播》為題進行報告，正好與唐宏峰教授的主題發(fā)言從此呼應與對話。她從對于“靈魂照相”事件的學術史梳理出發(fā)，指出盡管乩字、乩畫演進至乩影（靈魂照相）的歷程反映了媒介形態(tài)的歷史變革，但靈魂照相本身極其特殊地折射出中國近代對攝影本質（本體論）的理解問題，此問題背后尚有諸多細節(jié)亟待考證。她聚焦于徐定超船難后涌現的靈魂照相事件，深入解析了這類圖像所激發(fā)的獨特視覺經驗，認為在構建其高度視覺化的意義體系時，靈魂照相并行地制造了“幽靈性”真實感與人為建構的“虛假索引性”。汪培同學強調，這兩種效應的并存，恰恰彰顯了靈魂照相作為一種融合性（復合）媒介形態(tài)的核心特征。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報刊媒介興盛、公共討論空間勃興的時代背景下，靈魂照相無可避免地成為公眾闡釋的對象。而正是在這種廣泛的闡釋過程中，靈魂照相得以不斷被賦予新的文化意涵。

上海師范大學碩士生高婉婷以《香水“魅影”：民國報刊中香水廣告的氣味視覺化》為題，探究了民國報刊香水廣告如何將無形的氣味轉化為視覺圖像，以實現跨時空傳遞的核心問題。她指出，伴隨西方“嗅覺革命”傳入的現代香水，促成了民國市場西洋與本土香水并存的局面，報刊廣告因而盛行。然而，香水的無形性使其廣告的創(chuàng)作與解讀獨具特質。高婉婷以香水廣告圖像為核心，在民國中西新舊交織背景下感官變遷的語境中，解析氣味蘊含的物理、文化及社會意涵，揭示了氣味視覺化的三層遞進策略：視覺模擬嗅覺體驗；關聯中國傳統(tǒng)香文化；利用消費者心理驅動消費欲望。高婉婷由此提出，這種“視覺-心理”、“傳統(tǒng)-現代”、“過去-未來”的遞進過程，不僅成功轉譯了無形氣味，更在特定歷史節(jié)點呈現了一種新興的感官文化形態(tài)。

第二組小組發(fā)言由唐宏峰教授和《文藝研究》雜志的吳忌編輯評議。唐宏峰教授認為黃瓊瑤博士的研究有兩大亮點：一是對石印技術細節(jié)的精準剖析，借助“圖像的表面”理論討論美學風格，清晰呈現了從原畫到印刷文本再到石印成品的轉化過程中如何產生藝術增殖；二是對技術轉換中美學效果的闡釋恰到好處，并無過度解讀之嫌。她亦認可石印雖帶來新變化，卻仍未突破傳統(tǒng)審美框架的觀點。但同時也提出是否在論述中應強調“照相石印”和“石印”的區(qū)別。對于博士生汪培的靈魂攝影研究，唐宏峰教授肯定其材料與理論的扎實結合，同時強調兩條不可偏廢的路徑：思想史脈絡與技術媒介考察必須相互印證。針對碩士生高婉婷的香水廣告研究，唐宏峰教授建議可拓展三個維度：一是追溯廣告語匯的源流，二是在歐洲同期藝術運動背景中尋找關聯，三是將香水制作置于全球流通體系中審視，以拉開研究縱深。

吳忌編輯認為視覺文化研究已從顯性熱點內化為各領域的普遍方法，從論文寫作往往能真實反映作者的研究階段與能力水平。由此針對三位不同階段的發(fā)言人提出眾多建設性意見，黃瓊瑤博士技術分析扎實但理論有僅作“背書”之嫌，之后可融合理論材料并明確研究主題進行改進；汪培同學的選題有過大、理論（如羅蘭·巴特）與材料結合生硬且結論模糊之感，需縮小范圍并注重理論遷移的語境適配。高婉婷同學的香水廣告分析十分新穎但缺乏歷史背景，建議置于中西文化交流框架中再進一步深化。吳忌老師從編輯的角度出發(fā)，提出學術寫作需真誠展現研究狀態(tài)，選題應具體，理論須與材料深度交融。

第三組發(fā)言聚焦圖像的跨文化交流。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周寧發(fā)言題為《實景與幻境之間：廣州十三行主題壁紙畫視覺空間考》，聚焦于PEM博物館所藏斯特阿斯蘭城堡壁紙畫——目前已知唯一一套描繪廣州十三行西洋建筑群的中國外銷巨幅壁紙。作為早期全球化標志性的“廣州港口象征”，十三行圖像的意義超越真實景觀，是一種被共享的“東方幻境”。周寧博士通過雙重路徑解讀此圖像：一是結合乾嘉時期廣州外國人管理制度與珠江水道近代輿圖，運用視線法考證出壁紙中兩個關鍵“沒隱點”對應的現實場所，揭示其本質是創(chuàng)作者對市民生活空間有意識的藝術重構（實景考）。二是剖析訂購者德拉蒙德的情感與解讀權，指出此畫是其周旋于中國本土、英國本土及英屬印度之間，調和公私生活的身份訴求之視覺映射（幻境考）。周寧博士揭示了斯特阿斯蘭壁紙是“實景”考證與“幻境”投射的跨時空并置。這種雙重性——既是對廣州空間的合目的性再現，又是個人化異域想象的載體——使我們得以穿透18世紀歐洲盛行的異國情調表層，重構其背后對真實東方的深層審美情感。

東華大學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博士生胡煜升的發(fā)言題為《器物·空間·身份：跨文化視野下清代外銷畫中的室內生活圖景探析》，他指出以往清代外銷畫研究多聚焦“時間”要素，相對忽視了“空間”維度。為彌補此視角缺失，他選取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清代外銷畫收藏重鎮(zhèn)）所藏的一套官宦人家居室生活畫冊為研究對象，從人物視覺形象與室內陳設兩方面入手，系統(tǒng)分析了該畫冊的空間構圖模式。通過對比同時期國外報刊、攝影等圖像資料，胡煜升同學認為此類表現室內空間的外銷畫并非單純記錄，而是對清代生活的一種模仿與藝術重構。其核心元素同時展現了顯著的中西藝術交融：一方面，這類空間圖式的流行深受西方定制者需求驅動；另一方面，畫作中的繪畫技法與人物姿態(tài)均清晰可見西方藝術的影響。這種基于空間視角的分析，揭示了外銷畫作為跨文化協(xié)商場域的特性，為理解清代審美趣味及中西文化交流史提供了新的維度。

復旦大學古籍所博士生黃藝蘭在題為《東圖西讀：耕織圖主題在海外的文圖流轉與跨界旅行》的發(fā)言中，系統(tǒng)考察了中國《耕織圖》在海外的深遠流傳與影響，揭示其歷經三個特征鮮明的階段：18世紀歐洲重農主義背景下，因記錄先進農桑技藝與農具圖像，《耕織圖》引發(fā)多國仿制，其核心驅動力在于技術訴求；19世紀上半葉，在“中國風”影響下，報刊翻印主動改造人物面容、服飾及場景細節(jié)，營造夢幻烏托邦氛圍，轉向審美主導；至19世紀末，以《畫圖新報》等教會報刊為代表，采用照相石印技術翻印銅版圖，其翻印行為超越簡單復制或無意識變形，實為有意的文化轉譯——弱化“男耕女織”傳統(tǒng)主題，植入船舶符號以彰顯西方商業(yè)文化的優(yōu)越性，旨在引導中國人認識西方之富庶先進、強調商貿價值，并輔助宗教傳播。黃藝蘭同學強調，這三種海外版本均屬“文化的再創(chuàng)造”，通過融合中國藝術元素與西方標準，在《耕織圖》本土脈絡之外創(chuàng)生新的藝術形式。她指出，系統(tǒng)梳理不同版本并置于歷史語境，能有效展現《耕織圖》在時空流轉與跨界旅行中的“知識生產”過程，確證其作為中西藝術交流互鑒的關鍵媒介的深遠意義。

第三組發(fā)言由李公明教授和上海師范大學副教授吳佩烔擔任評議人。李公明教授首先高度肯定了三位學者的跨學科研究嘗試，指出周寧博士通過單幅十三行壁畫還原貿易空間很有價值，建議補充外貿經濟史料（如海關檔案）及歐洲觀眾的接受史實證深化歷史感；胡煜升同學對室內陳設的精細分析可繼續(xù)強化空間的政治經濟學解讀（身份/階級關系），并追蹤攝影術介入后的器物演變；黃藝蘭同學對“東圖西讀”中文化改造的洞察，可繼續(xù)深挖宗教報刊文獻以厘清商業(yè)與宗教主體性的博弈。李公明教授認為從三位學者的發(fā)言帶來的共同啟示在于：研究雖突破美術史邊界（融合物質文化、空間分析），但需更主動挑戰(zhàn)主流學科敘事（如中國繪畫史對邊緣題材的忽視）。具言之，應關注以成果重構而非僅補充既有框架，對于讀圖的心得-繪畫史的閱讀如何處理邊緣材料及其論述，以及如何為原來的學科建構提供變革和突破的可能性，都是未來值得思考和努力的方向。

吳佩烔副教授從比較文學視角進行評議，此三項研究雖拓展至圖像與跨媒介領域，本質仍是中外文化交流議題，同時也發(fā)人深思：是否因聚焦“中國材料如何走出去”的輸出過程，反而會忽視西方接受方的主動詮釋與改造機制？他強調文化交流本質是“各取所需”——以周寧研究的十三行壁畫為例，需辨析訂購者雙重動機：一方面受限于居住隔離，壁畫延續(xù)西方對華的想象性權力（Power）建構；另一方面在會客廳場景中，壁畫成為展示個人經歷、激活社交分享的權利（Right）工具。建議三項研究未來可繼續(xù)補充西方實證材料（如訂購文檔、受眾記錄），深入挖掘接受方如何基于自身需求選擇、解釋與運用中國元素，避免將跨文化互動簡化為單向輸出。

第四組發(fā)言集中于美學與藝術理論。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后李寒冰以《“暢活于世”：朱利安風景美學空間理論的跨文化闡釋》為題，在全球化語境下探討朱利安的跨文化風景美學，揭示其通過間距概念解構中西差異：西方風景源于視覺中心主義的主客二分，將自然簡化為幾何化空間切片，中國山水則強調山水的“之間性”，以氣息流動與對立張力構建動態(tài)生命場域。朱利安由此提出“風景”（風-景）新范式——融合中國“生生之氣”的過程性與西方主體性，其空間性呈現為動態(tài)主客交融（如中國山水畫的游觀機制瓦解靜態(tài)透視）。這一美學革新直指“暢活”的存在模式：人在風景中既內在于世（與萬象默契）又超越于世（抵達內在超越），以不息創(chuàng)生實現生命充盈，既批判海德格爾式存在困境，亦為現代性危機提供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轉化方案。

西北工業(yè)大學藝術教育中心余書涵副教授以《“西斯廷裸像”的革新——基于學術史與觀念史的考察》為題，聚焦米開朗基羅西斯廷禮拜堂天頂壁畫中的男性裸像。這些處于分隔神圣與世俗區(qū)域特殊位置且身份未知的形象長期困擾藝術史界。通過細致的分析，余書涵老師認為裸像雖具古典外形，卻游離于天頂核心宗教敘事之外，實為圖像的“政變”。它們并非圍繞敘事的裝飾，而是以開放姿態(tài)勾連神圣敘事與世俗生活。作為米開朗基羅對完美人體的藝術構想，這些充滿內在力量的裸像，象征著新柏拉圖主義理想的視覺結晶。其傳達的靈與肉的矛盾掙扎，超越了宗教范疇，正是這種超越性使其成為具有永恒生命力的杰出藝術形象。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助理研究員張盼盼以《人間與幽冥：中國墓葬空間中的視覺問題》為題進行發(fā)言。她以中國墓葬為研究對象，探討其作為連接人界與幽冥的神圣空間中“可見”與“不可見”的視覺張力?；谖坐櫟哪乖崦佬g理論，她聚焦墓葬中反常的視覺策略，提出三類核心問題：圖像與器物如何通過方向錯位（如馬王堆帛畫倒置）、材料透映（如劉勝玉衣隱匿紋樣）、圖像隱匿（如東漢壁畫“虛位”）重構神圣空間的視覺邏輯，這些策略如何回應中國古代生死觀（如“形神分離”）與宇宙觀（如“天圓地方”），以及墓葬不為生者觀看的設計（“非觀者性”）對傳統(tǒng)藝術史研究范式的挑戰(zhàn)。她認為中國墓葬藝術的獨特視覺性在于，其效力不僅依賴物質可見性，更通過刻意反常的視覺策略實現觀念上的“通神”。這些策略并非技術局限或裝飾慣例，而是主動的禮儀設計，旨在構建一種“為不可見者可見”的幽冥美學。這種研究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中國傳統(tǒng)視覺文化中“看”與“被看”、“實”與“虛”、“人”與“神”的復雜互動，為跨學科的古代藝術研究提供了新思路。

第四組發(fā)言由上海師范大學姚云帆教授和《復旦學報》雜志的劉婷副編審評議。評議首先聚焦李寒冰博士闡釋的朱利安“暢活”理論，肯定其以風景/山水空間對話西方生存論（尤其是海德格爾）的創(chuàng)見，但也提出相關建議：一是所謂“跨文化”實為單向闡釋策略（向中國人解說西方理論），是否存在對20世紀德法理論的拼接？二是時間性缺位：“風-景”的比較框架依賴長時段對應方法，卻未論證此種歷時性比較的合法性——風-景長時段比較是否需要限定，以及中西之間是否有相當的差異。關于余書涵老師對“裸像”的相關分析，是否能將裸像的成因歸諸于新柏拉圖主義需要再推敲，從美術史角度對這些裸像的分析也可以加入。張盼盼老師的魂魄研究仍需補足觀念推演的邏輯鏈條，即自漢至宋的生死觀有其內在變遷史，“幽冥”觀的內在脈絡需要進一步厘清。

圓桌討論由黃瓊瑤博士主持，黃瓊瑤博士詳細介紹了本次所有小組發(fā)言人的相關學術背景與研究關注點，期待大家能進一步增進了解，未來能有更多合作與交流。

閉幕致辭由三位主題發(fā)言人分別發(fā)表：陳建華教授首先肯定青年學者問題意識的敏銳性與歷史化探討的深度，尤其贊賞其將墓葬、建筑等物質載體視為“欲望表達媒介”的視角，揭示不同時期觀念如何通過新范式具象化。他呼應唐宏峰教授的媒介考古研究，指出“機械與人工的辯證關系”雖難完全把握，卻恰是學術張力的核心。李公明教授繼而強調研討會激發(fā)的學術生命力，呼吁辯證看待“體制化學術生產”的外界批評：青年學者展現的文獻解讀與問題攻堅能力，恰恰證明學術體系能產出扎實成果；但需警惕“視差盲點”——主動吸納體制外學者（如考據派文史研究）的優(yōu)長，避免路徑依賴。他特別指出理論運用的提升空間，建議借鑒考古學“遠/中/近程理論”的層級化思維，強化歷史語境與理論資源的適配性。唐宏峰教授則從跨文化研究角度提出雙重反思：其一，跨學科研究需警惕“萬金油式”的表面化。盡管文學、史學、美術學者的碰撞富有活力，但若缺乏“地道專業(yè)技術”（如美術史訓練、史學考辨），易導致闡釋虛浮，唯有深耕學科根基，方能實現真正的跨域融合。其二，研究范式需突破“感覺史”舒適區(qū)。當前近代視覺文化研究側重大眾感知（城市空間、身體經驗），卻疏離精英思想史脈絡，重讀歷史事件在“精英”生命與思想歷程中的意義，或許是一種詮釋思想史的新途徑。

會議最后，由召集人王宏超教授作總結發(fā)言，他指出本次與會發(fā)言的三大主題：圖像研究、中西互鑒與審美文化，當前圖像研究領域已超越了“圖像證史”階段而升華為獨立的學術領域，視覺文化研究的“熱度”下降實為學科成熟標志。同時，王宏超教授也提出目前許多學者的研究仍面臨的歷史實證偏重與理論深度不足的普遍瓶頸，強調研究的理想路徑需嵌入式平衡史料深掘與理論銳度，其方法論深度內化于各專業(yè)，推動跨學科研究進入自覺融通、專業(yè)精進的新階段。同時，王宏超教授也表示從今天會議上看到了諸多青年學者身上的才華和潛力，期待與會學者未來繼續(xù)支持我院的“審美文化系列”的講座和讀書會等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