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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索歐洲評論|慕安會報告描繪“世界八極”:玩梗掩蓋不了歐洲迷茫
【編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國語大學(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與區(qū)域國別研究院“歐洲研究”特色研究團隊與澎湃新聞國際新聞中心合作推出的專欄“西索歐洲評論”的第47篇。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于2月14日開幕,此前發(fā)布的名為《多極化》的慕安會報告描繪了一幅“八極世界”的圖景,這份埋了不少梗的報告體現(xiàn)了典型的“慕安會話語”,即貌似精妙,實則無甚高論。
如果說時機和時勢也屬于歷史觀察維度的話,那么今年的慕尼黑安全會議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
從世界形勢來看,德國在二戰(zhàn)以后之所以能夠從廢墟走向復興,進而成為國際形象最為正面的國家之一,主要是因為加入了美國主導的西方秩序,而美國如今迎來了特立獨行的特朗普總統(tǒng)二度執(zhí)政,德國和歐盟的口頭禪“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秩序”在特朗普眼中是妨礙“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陷阱;另一方面,俄烏沖突即將進入第四個年頭,很可能隨著美國政府換屆而迎來某種妥協(xié)的結(jié)局,這對德國2022年開始的安全和外交政策“時代轉(zhuǎn)折”可能意味著真真切切的挫折。
從德國國內(nèi)形勢來看,“交通燈”三黨聯(lián)合政府于去年12月宣告解體,德國將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結(jié)束一周之后迎來新的聯(lián)邦議院選舉,產(chǎn)生新的聯(lián)邦政府。這也意味著,無論是現(xiàn)任總理朔爾茨,還是極有可能出任下任聯(lián)邦總理的默茨(Friedrich Merz),在慕尼黑安全會議的亮相和發(fā)言都有可能充滿選舉考量。比如,現(xiàn)在選情告急的朔爾茨(社民黨)很有可能效仿施羅德2002年競選連任時的手段,后者采取與美國發(fā)動第二次海灣戰(zhàn)爭進行切割、在“永不再戰(zhàn)”的觀念根深蒂固的德國社會主打“和平牌”的選舉策略,從而逆轉(zhuǎn)了選情。朔爾茨會主動忤逆美國,把自己塑造成與潛在的特朗普同盟者默茨不同的、堅守價值觀和原則的政治家形象嗎?而且即使朔爾茨敢于在言語上挑戰(zhàn)美國,但是選舉語言又有多少真實分量呢?美國的可能反應倒是可以預料的:美國副總統(tǒng)萬斯在2月11日拒絕簽署巴黎人工智能行動峰會發(fā)布的《關于發(fā)展包容、可持續(xù)的人工智能造福人類與地球的聲明》,就已經(jīng)提前宣告了他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所代表的美國立場。[i]
那么,透過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報告,德國和歐盟如何看待當今的國際秩序和世界安全形勢?
“多極化”:何種多極化?
2025年慕尼黑安全會議報告題為《多極化》(Multipolarization),主要內(nèi)容在“引言:多極化”之后,分單章陳述了8個國家和國家聯(lián)盟為什么在報告寫作團隊看來能夠稱得上世界一極,即美國、中國、歐盟、俄羅斯、印度、日本、巴西、南非。
正如報告里所說,“多極化”本身不是什么新詞匯、新概念、新現(xiàn)象。簡單來說,如果以“極”即國際體系中的大國[ii]作為坐標系,那么二戰(zhàn)以后的國際秩序經(jīng)歷了從冷戰(zhàn)期間的美蘇兩極、冷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美國單極到21世紀以來的多極秩序的轉(zhuǎn)變。但是對于報告的作者團隊來說,“一個新的多極秩序”是剛剛出現(xiàn),“或者說我們已經(jīng)生活在這個秩序之中”。[iii]顯然,這里存在對于國際秩序以及“多極化”的不同理解,其中一個原因是“對大國的定義以及獲得大國地位的必要門檻存在爭議”。[iv]
報告發(fā)現(xiàn),就當今的國際秩序而言,存在著單極(美國)、雙極(美中)、多極(七國集團和金磚五國等)、非極化等不同的看法,而且這些看法經(jīng)常取決于不同的國家視角和立場。比如報告認為,美國對于國際體系的認知是“世界是(美中)兩極的”。[v]根據(jù)今年的“慕尼黑安全指數(shù)”調(diào)查,受訪者中約三分之一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國仍占主導地位的超級大國的世界”;另有三分之一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國和中國占主導地位的世界”,但是約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國和中國之外的大國能夠?qū)θ蚴聞债a(chǎn)生強大而獨立影響的世界”。[vi]這大概能夠反映世界各國對于國際體系的認知,也就是說,尚不存在某種占據(jù)絕對上風的觀點。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意味著我們生活在一個秩序更替的時代,舊的秩序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共識地位,但是新秩序——如果有的話——仍舊處于混沌之中。但是,世界上事實存在一條清晰的認知鴻溝,而且可以從簡易的得失觀得到解釋:有些國家——顯然是西方國家——曾經(jīng)從單極世界和所謂的“自由國際秩序”中獲益更多;而另一些國家——尤其是全球南方的許多國家——并不像西方國家一樣認為過去的國際秩序有多么美好,所以也不像西方國家那樣認為不確定的未來有多么糟糕?!爱敱粏柤岸鄻O世界中的和平與繁榮、尊重國際規(guī)則和解決全球問題的前景時,金磚四國(俄羅斯除外)的受訪者總體上比七國集團國家的受訪者更為樂觀。”[vii]
報告的另一個觀點可能會引起廣泛的爭議,即把國際秩序各極相爭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分化,乃至對立也納入“極化”的范疇。報告甚至認為,“新興秩序是否會以意識形態(tài)的單極化、兩極化、多極化或非極化為標志,可能會對世界產(chǎn)生比權(quán)力極化更為劇烈的后果”。[viii] 其中的悖論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報告認為曾經(jīng)的國際秩序單極化意味著所謂的“自由國際秩序”處于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地位,但是,這種自由國際秩序“為崛起的大國——特別是中國——以及(美國)國內(nèi)的‘全球主義’精英提供了不公平的利益”。[ix] 因此,如果國際秩序的多極化背后是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話,那么兩者對抗和分野的邊界顯然并不天然重疊。以“自由國際秩序”的單極化正在被某種多極化代替為例,我們究竟是在經(jīng)歷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與新興力量之間的對抗,還是美國以及西方社會內(nèi)部不同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對抗,而這些意識形態(tài)又憑借單極時代的話語權(quán)力挾裹全球?
討論一旦觸及話語權(quán)力的深層范疇,競爭也就重回不平等的游戲。我們不妨把目光轉(zhuǎn)回“多極化”討論的淺層:既然“多極化”并非新鮮事物(尤其是中國等新興力量多年來始終倡導多極世界,視之為國際關系民主化的表征),為什么慕安會直到2025年才“友邦驚詫”地宣布發(fā)現(xiàn)了“多極化”?以及,慕安會“多極化”圖景中的“八極”即美國、中國、歐盟等國家和國家聯(lián)盟是如何挑選出來的?
對于第一個問題,答案可能存在于三個方面:首先,德國等歐洲國家的安全觀仍舊處于回應俄烏沖突的“應激反應”狀態(tài),也就是說,慕安會仍在為俄羅斯主動挑戰(zhàn)單極秩序及其后果尋求解釋;其次,歐洲原先的舒適區(qū)即美國領導的單極秩序隨著特朗普的回歸而不復存在,歐洲人陷入方向性的困境;第三,歐洲國家在俄烏沖突爆發(fā)之后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對于俄烏沖突的看法——也許還有很多其他的觀點,并沒有獲得很多國家,尤其是全球南方國家的完全認同。
這是一種多重的危機感,慕安會試圖用國際秩序可能正在走向“多極化”的話語表達來掩飾歐洲的倉促和迷茫。但是,慕安會對于“極”的強調(diào)和執(zhí)著,也許在流露出對于曾經(jīng)的“自由國際秩序”的不舍之外,更多暴露了歐洲人對于“極”的片面理解:“極”就是“霸權(quán)”(hegemony),曾經(jīng)的“自由國際秩序”當然意味著美國作為好的霸權(quán)提供全球公共產(chǎn)品。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慕安會報告不惜使用“航行自由”作為美國提供的全球公共產(chǎn)品為例:正因為美國越來越不愿意承擔霸權(quán)的角色,所以胡塞武裝才能干擾紅海航道,而中國并不能填補美國退出后的空白,提供相應的全球公共產(chǎn)品即保證航道安全。[x]這一論證的業(yè)余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把復雜的中東問題和巴以沖突的外溢簡化為干擾“航行自由”,以及臆想中國作為兩極中的另一極,必須承擔“極”即霸權(quán)的責任。
至于第二個問題,需要在明白歐洲對于全球南方的“再發(fā)現(xiàn)”之后才能得出結(jié)論:慕安會視野中的“極”從七國集團擴大到了金磚國家(其中俄羅斯成為一“極”是因為其軍事能力,而不是因為其位居金磚成員之列)。當然,七國集團中的一些成員國早已不再具有世界性的影響力,慕安會報告對此進行了技術(shù)性處理: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仍舊處于世界前列的日本保留了一“極”的地位,德國、法國、意大利等可以在歐盟的大旗下“抱團取暖”,至于英國、加拿大等就只能認清自己在當今世界處于中等國家的位置?!鞍藰O”的排序依次為美國、中國、歐盟、俄羅斯、印度、日本、巴西、南非,這大致符合歐洲人眼中的世界大國座次,其中不乏權(quán)衡的微妙之處——比如歐洲人如何看待日本的地位。
慕安會的“八極”思路同時也暴露了歐洲人思考國際秩序時的路徑依賴:第一,無論是七國集團還是金磚國家,意味著歐洲人理解的國際秩序基于政治聯(lián)盟(或者歐洲人認知中的聯(lián)盟);第二,以七國集團和金磚國家構(gòu)筑“八極”,本質(zhì)上沒有跳脫集團或者陣營對抗的思路。我們可以預見的是,從這種思路出發(fā)提出的“多極化”方案,不太可能得到歐洲以外多數(shù)國家的認同。
八極世界:新意何在?
慕安會報告總能在語言上聲先奪人,比如2020年報告標題造了新詞“西方缺失”(Westlessness)、2024年報告標題提出“雙輸”(Lose-Lose)的問題等(參見《西索歐洲評論|慕安會的兩份報告與鴻溝兩邊的歐洲精英與民眾》)。今年的報告也在修辭上下足了功夫,而且把類似中文的“諧音?!卑l(fā)揮到了極致。
有關美國的一章題為“Maga Carta”(讓美國再次偉大宣言),語言上戲仿“Magna Carta”即英國13世紀限制王權(quán)的《大憲章》,這部法律文件被認為奠定了英國的制度基礎,也是世界現(xiàn)代民主和法治的源頭之一。在《大憲章》與“讓美國再次偉大”運動之間建立的文字聯(lián)系,自然是指向?qū)笳叩姆粗S。
有關中國的一章題為“Pole Positioning”(極點定位),這是借用了賽車的術(shù)語(pole通常翻譯為“桿位”),即力爭奪得排位賽最好成績,以便在正賽中獲得最有利的“桿位”即賽道最內(nèi)側(cè)的第一個發(fā)車位置。也就是說,慕安會報告認為中國正在全力以赴爭取成為最強的那一極。
歐盟的一章叫做“A Perfect Polar Storm”(完美的極地風暴),是借用了習語“perfect storm”(完美風暴),這一習語也因美國作家塞巴斯蒂安?榮格爾(Sebastian Junger)的小說《完美風暴》(The Perfect Storm,小說創(chuàng)作于1997年,2000年拍攝為同名電影)而更加流行。在慕安會報告看來,歐盟就是處于風暴眼的受害者,不得不面對可能難以承受的沖擊。
俄羅斯的一章題為“The Czar’s Gambit”(沙皇開局)也是把外部對于俄羅斯的刻板印象“沙皇”嵌入一個西方的流行文化符號之中:奈飛2020年制作了一部大受歡迎的電視連續(xù)劇《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字面可譯為“女王開局”)。借用國際象棋術(shù)語“女王開局”即先棄子以換取有利局面來比喻俄羅斯的類似行為,其對烏克蘭采取軍事行動代價很高,但是前景卻面臨很多不確定性。
印度的一章“Modi-fied Status”(莫迪化地位)更是個諧音游戲,把印度總理莫迪(Modi)的名字嵌入“改造”(modify)一詞,指印度對于國際秩序的看法和追求大國地位的做法帶有強烈的莫迪色彩,即采取“戰(zhàn)略機會主義”多重結(jié)盟,企圖“從盡可能多的關系中獲取盡可能多的收益”,所以印度既尋求與西方民主國家更緊密合作,同時也與這些國家的競爭對手保持密切聯(lián)系,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俄羅斯。[xi]
有關日本的一章叫做“A New Normal”(新常態(tài))借用了一個經(jīng)濟學術(shù)語,但這里指的是日本作為“自由國際秩序的主要受益者和堅定支持者”,[xii]近年正在積極采取措施應對周邊的多極化局面,同時也是在追求成為一個“正常國家”。
巴西的一章名喚“Lula Land”(盧拉之國),可能是戲仿2016年的好萊塢音樂片《愛樂之城》(La La Land,又譯《啦啦之地》),片名是洛杉磯的別名,影片說的是一對青年男女因音樂而相愛,又因音樂而分手的故事。這可能暗示自盧拉擔任總統(tǒng)以來,巴西批評現(xiàn)有全球秩序不公平,堅持“合作多極化”和不結(jié)盟戰(zhàn)略,充當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之間的橋梁。但是,這種角色在地緣政治緊張和國內(nèi)兩極分化的局面下很難持續(xù)。
南非的一章標題是“The Fate of Good Hope”(好望的命運),用南非的地理象征“好望角”(The Cape of Good Hope)指代南非。歷史上的好望角既是新航道的標志,又是波濤洶涌、危機四伏的“風暴角”。在慕安會報告看來,南非雖然曾經(jīng)被認為是非洲大陸的“天然領袖”,[xiii]但是“對全球機構(gòu)的立場在改革與拒絕之間徘徊”,[xiv]曼德拉繼任者的反西方主義情緒、對非西方大國的傾斜明顯,南非在硬實力和軟實力兩方面都處于下降螺旋,未來懸而未決。
歐洲安全在于修辭?
本文之所以從標題使用的修辭入手,對慕安會報告的“世界八極”進行了“另類”解讀,是因為其中體現(xiàn)了典型的“慕安會話語”,即貌似精妙,實則無甚高論:除了歐洲人自我暗示、自我欣賞的文字游戲之外,除了對各個國家和國家聯(lián)盟的刻板復述之外,今年這部報告包含任何令人耳目一新的見識嗎?包裝在歐洲、西方的批判性自我反思后面的想法,本質(zhì)上不還是前文所說的霸權(quán)和陣營對抗思維嗎?整篇報告說的是“多極化”,難道不是在批判現(xiàn)實中的“多極化”,同時臆想一個曾經(jīng)的美好“單極化”嗎?而且,在中國的歐洲研究者看來,慕安會報告在中國部分的話語編造已經(jīng)為西方智庫涉華文本提供了又一個負面范本,且為之立此存照:
“中國對多極秩序的倡導在所謂的‘全球南方’廣受歡迎,但這最終只是為積累實力以與美國進行戰(zhàn)略競爭而披上的修辭外衣。中國支持俄羅斯對烏克蘭發(fā)動戰(zhàn)爭,并在軍事和經(jīng)濟上玩弄權(quán)術(shù),暴露了這些矛盾?!盵xv]
就在以上文字落筆之際,傳來了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就俄烏止戰(zhàn)進行電話交談的消息。我非常想知道,明年的慕安會報告將如何把可能出現(xiàn)的、現(xiàn)在就可以斷定不符合歐洲期望的俄烏問題解決方案納入自己的話語系統(tǒng)——也許需要比今年更為高明的修辭手段?
(胡春春,上海外國語大學歐洲研究所執(zhí)行所長)
注釋:
[i] Mohar Chatterjee, The new AI world order emerges in Paris, 11.02.2025, https://www.politico.com/newsletters/digital-future-daily/2025/02/11/paris-ai-summit-vance-musk-macron-deepseek-00203604.
[ii] Tobias Bunde, Sophie Eisentraut, and Leonard Schütte (eds.), Munich Security Report 2025: Multipolarization, Munich: Munich Security Conference, February 2025, p. 14. https://doi.org/10.47342/EZUC8623.
[iii] Ibid., p. 13.
[iv] Ibid., p. 14.
[v] Ibid., p. 15.
[vi] Ibid., p. 19.
[vii] Ibid., p. 24.
[viii] Ibid., p. 21.
[ix] Ibid., p. 21.
[x] Ibid., p. 26.
[xi] Ibid., pp. 89-93.
[xii] Ibid., p. 95.
[xiii] Ibid., p. 111.
[xiv] Ibid., p. 112.
[xv] Ibid., p.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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