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世紀中葉，美國作家亨利·梭羅獨居瓦爾登湖畔，他作品中返璞歸真、自給自足的生活令人神往。遠離繁華都市、回歸質樸山野是怎樣的體驗？來自杭州的作家盛林和丈夫菲里普在美國得克薩斯州建起了一座半寸農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砍柴，種菜，釣魚，栽花，養(yǎng)蜜蜂，養(yǎng)雞鴨鵝……野林四季更迭，各種小動物和野獸出沒，聽一晌午鳥鳴，躲起來看浣熊散步，打野豬，養(yǎng)孔雀，這里的花鳥蟲獸每天都有新鮮事。在2019年1月出版的《半寸農莊》里，她記錄了自己的十年隱居歲月。

文、圖｜盛林

孵蛋的事，我一直認為不是我職責范圍的事。我是管雞管鴨的大司令。

直到發(fā)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一位雞媽媽把一窩小雞帶離了產房，開始教它們學習刨土、捉蟲技術。于是我像往常一樣，打掃雞媽媽留下的垃圾，垃圾中有一堆蛋殼，還有幾只完整的蛋，這些蛋沒有孵出生命，都是沒有受精的廢蛋。我把所有垃圾掃到一起，嘩一下丟進了菜地，它們是很好的菜肥。但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間，一只廢蛋流出了鮮血，我拿起那只蛋，剝開來一看，看到一只泡在血水中的小雞，它睜著眼睛還有呼吸，身體在哆嗦。但幾分鐘后，小雞死了。它本來是可以活的，但被我活活摔死了。我握著小雞的尸體發(fā)呆。

第二天，我跑到小鎮(zhèn)的動物飼料店，買了一只人工孵蛋箱（Incubator，電力孵蛋，有自動和人工兩種。有供企業(yè)使用的，也有供家庭使用的）。

從此，每當母雞完成孵蛋工作，帶著孩子們離場后，我會把它們扔下不管的“廢蛋”撿回家，放進孵化箱再孵幾天，奇跡一次次發(fā)生，遲到的小家伙破殼后，會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喊叫，像在宣布一件人人都應該知道的新聞。我看著它們，心中有種朝圣的滋味，它們是被丟掉的生命，現(xiàn)在卻被我撿了回來。

當然，我真正學會孵蛋，是在一次災難之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晚上，豹貓幾乎殺光了滿院的雞鴨。事發(fā)后，菲里普把所有尸體帶去火化，而我留在雞院，噙著眼淚，角角落落仔仔細細尋找，找到十三只雞蛋、五只鴨蛋，我把它們全部放進了孵蛋箱，發(fā)誓要為死去的小朋友傳承生命。為了實現(xiàn)這個誓言，我上網學習孵蛋知識，還跑去向當?shù)仉u農請教，并回憶雞鴨們孵蛋的情景。我如此認真投入，是因為我不能有任何閃失，我要把這些生命蛹一個個孵化出來，還原出來，告慰死難者的靈魂。我相信它們有靈魂，就藏在蛋的生命體中。

二十二天后，九只小雞破殼而出。二十七天后，四只小鴨破殼而出。

這些從蛋中出來的小生命，長大后的模樣和個性，與它們的父母一脈相承。它們在林中跑動的樣子，歌唱的聲音，與父母一模一樣。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它們就是我以前的雞鴨，它們原班人馬還在。一枚蛋，就是一枚種子，種子是我們這個世界最最奇妙的東西，它非常細小，卻堅強而完美，它能傳承生命。飛禽、走獸、蛇蟲、花草、人類，來到這個世界，都為了一件事：種子的接力，這種接力，是生物活著的唯一目的。從第一粒種子傳遞到今天，已經過了很多年。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樣的生命接力，總會有終點，終點是什么？這是一個謎，至今無人能揭開。

話說回來。經過了這一次災難，我學會了孵蛋技術。

很多年過去了，我的孵蛋技術慢慢嫻熟，幫助雞鴨們孵出了很多孩子。

就在前不久，又一次災難降臨。那天是感恩節(jié)，我們去我婆婆家吃感恩大餐。結果，一群野狗沖進雞院，咬死了全部雞鴨，還咬死了那只老公鵝。母鵝早就死了，現(xiàn)在公鵝也死了。那天，我流著眼淚，在血泊中尋找，想收集死難者的蛋，但大部分蛋破碎了，我只好從雞鴨的尸體中取蛋，這些蛋躲在媽媽體內，逃過了一劫。然后，我把所有蛋放進了孵蛋箱。從這天開始，我守候著這些蛋，就像守候自己的生命。二十二天后，八只小雞破殼而出；又過了五天，十只小鴨破殼而出。它們一個個毛茸茸，頑皮可愛，我看著它們，感動得直掉眼淚，我成功了，它們也成功了，活下來并不容易，但我們一起努力做到了。它們的父母沒有真正死去，它們活著，活在孩子們的生命中。

現(xiàn)在，如果你到我家來，會看到十只小鴨子，八只小雞，它們每天都在長個子、長力氣，總有一天，它們會“長大成人”，和它們的父母一樣，交配、生蛋、孵育寶寶，把家族的生命之火，或者說種子，再一次傳遞下去。

很多朋友認為，我能親手孵出小雞小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們向我打聽孵蛋的細節(jié)，問我究竟是怎么孵蛋的。其實我并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只是有一些操作的經驗罷了。不過，我很愿意借此機會，為你們簡單描述一下。

孵蛋的準備工作，最重要的是準備一份愛。你要孵育的是一個生命，這個生命有呼吸，有心跳，有血液，有骨干和肌肉，也有情感和思想，如果你并不認同這點，或者認為這是把動物擬人化，那么請別做這件事。沒有愛心，不承認生命的平等，會把孵育變成一場屠殺，你屠殺了一枚蛋，也屠殺了你原本少得可憐的憐憫心。沒了憐憫心，你自己就變得值得憐憫。

有了愛的準備，孵蛋的事，詩情畫意，充滿樂趣。

首先，你要準備一只孵蛋箱，這種箱子有人工操作的，也有自動化操作的。但我從來不信任自動化，我寧愿辛苦一些，用我的雙手為蛋寶寶接生。孵蛋箱就緒后，里面必須放一支溫度計，調到華氏99.5度（攝氏37.5度），這個溫度自始至終不能變。孵蛋箱的水槽，必須加足清水，這是寶寶的生命水，絕對不能讓它干涸。然后接通電源，孵蛋的長征就開始了。我說它是長征，因為你開始了就不能停，停下了就等于是屠殺。

開始孵蛋后，你要懷著一個懷孕媽媽的心情，仔細照顧腹中胎兒，每天檢查溫度和濕度，箱子里的濕度初期要高，中期要減，破殼前要低。在安排蛋寶寶的位置時，要雞蛋歸雞蛋，鴨蛋歸鴨蛋，排成整齊有序的隊伍，看上去像準備操練的士兵。這種隊列的好處是，當你給蛋翻身時，一個都不會漏下。是的，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為蛋寶寶翻身，是你一天中要做三次的功課，這件事做得好不好，關系到寶寶能不能出殼、出殼后是不是健康、長大后是不是聰明。

每次翻蛋的角度是180度，讓寶寶一會臉朝上，一會屁股朝上。千萬別翻360度，這種翻法等于沒翻。翻蛋時，手勢一定要溫柔，就像扶著寶寶做體操，伸伸臂、踢踢腿、彎彎腰、跳一跳，必須動作到位，運動量充足，誰都不能偷懶。給蛋寶寶翻好身后，手指按在蛋上輕輕搖幾下。這個動作，我是向雞媽媽學來的，它們總是在給蛋翻身后，再用嘴尖輕輕地搖動蛋身，好像在和它們說話，告訴它們，媽媽就在這里，不要害怕。

溫柔體貼的翻蛋運動，一直要堅持三周。我相信在這三周里，這種生命與生命的交流，愛與愛的對撞，讓你心里充滿了母親的溫柔，還有濃濃的期盼。但這個時候，你必須停止給蛋翻身了，因為寶寶快要破殼了，破殼前，就像我們女人生孩子一樣，不能有劇烈運動，要靜養(yǎng)，防止胎位不正或者羊水早破。還要特別注意一件事，孵蛋器中的水不能干，這是寶寶們最需要水的時候，如果沒有水，它們會被電熱烤焦。

雞蛋二十二天，鴨蛋二十七天，蛋殼上紛紛出現(xiàn)一個三角形的小裂痕，很小，小得你會忽視，但你會聽到里面嬰兒的吵鬧聲，小雞嘰嘰嘰，小鴨嘎嘎嘎。聽到這樣的聲音你會驚喜交集，并且手忙腳亂，就像每個初次當媽媽的人。

但不用著急，蛋殼出現(xiàn)三角裂痕，離破殼還有很長時間，有時是五小時，有時是十小時，有時甚至二十四小時，這時你還是準媽媽，千萬不要急著做媽媽，更不要亂幫忙，不要幫小雞剝殼，哪怕剝開了一點點，都會引起大出血，寶寶會胎死腹中。寶寶遲遲不出殼，肯定有它的理由，它還需要生長，還需要吸取蛋里的營養(yǎng)，它一旦準備好了，就會用吃奶的力氣掀翻蛋蓋，奮不顧身地跑出來。

祝賀你，這時你當媽媽了。當然，你要有心理準備，剛出殼的小東西并不英俊，看上去濕漉漉的，雞是丑小雞，鴨是丑小鴨，而且不會走路，頭也抬不起來，像小爬蟲一樣狼狽不堪。

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別丟掉沒有破殼的蛋，別把電源關掉。這些蛋可能沒有受過精，可能在發(fā)育過程中死亡，也可能是拖拖拉拉的遲到者。所以再等一等，最好每小時聽一次蛋，有生命的蛋能聽出來，里面有小腳小嘴的刮奏聲，就像從遠方傳來的古箏聲。聽到這種美妙的聲音，你完全可以相信，再等一會兒，又有一個新生命，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噴薄而出。

小雞小鴨出殼后，讓它們繼續(xù)待在孵蛋箱，給它們時間干燥毛發(fā)、活動手腳。它們會一直叫得很慘，像個討奶吃的嬰兒，沒有關系，它們是在學習呼吸、鍛煉心臟，幫自己渡過人之初的難關。它們雖然還很虛弱，但已經有了活下去的堅強意志。

這時，你可以趁機準備好干凈的箱子，鋪上軟木花，放好水和食品，水要干凈的自來水，食品最好是用玉米粉調的糊。千萬別給小雞吃大米，不但難消化，還會被膨脹的大米撐死。還有，必須在箱子上方架只取暖燈，哪怕是在夏天，也要架這樣一盞燈，晚上也不能關，這只燈不光為了讓嬰兒取暖，也為了讓它們生長。剛出生的嬰兒有向光性，就像冒出頭的小草，需要溫暖的陽光。

小家伙們離開孵蛋箱后，依然會不吃不喝，拼命睡覺，像天下第一大懶蟲。你不用為此擔心，它們體內還有蛋中帶來的營養(yǎng)，它們需要繼續(xù)消化。二十四小時后，它們會排出糞便，看上去像綠色的苔蘚。這時，它們已經是漂亮的小毛球，滾來滾去，忙忙碌碌，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吃飯，一會兒打架，一會兒拉屎，當然，它們最喜歡的還是睡覺，大家會步調一致，同時進入夢鄉(xiāng)，誰壓了誰的肚子，誰踩了誰的腳，就會聽到驚天動地的叫聲，把所有人吵醒，于是大家交換位置，疊羅漢一樣，呼呼大睡。

你很快會發(fā)現(xiàn)，小雞小鴨每睡一覺，就會長大一圈。幾天后某一個早晨，你進去看望它們時，發(fā)現(xiàn)它們全跳出了箱子，正在你追我趕地玩耍，把產房弄得一塌糊涂。本事大的，還會飛到你肩膀上來。這時候，你關不住它們了，是讓它們搬進雞院的時候了。

當然，小東西們一搬進雞院，你真正忙碌的日子就開始了。最忙的事，是保護它們的安全，小雞是食雞蛇最喜歡的點心，也是紅尾鷹的最愛。所以，當小雞們在林中學習找蟲，在草地上學習刨土時，你這個媽媽要守在一邊，充當它們的保護神。

小雞小鴨長大后，你就不用擔心紅尾鷹和蛇了。但是，你要開始防備浣熊、負鼠、郊狼、豹貓，它們消息很靈通，會想辦法搶走你的寶貝。這時候，你要經常出去巡邏，如果沒有槍，也要帶把刀，隨時準備戰(zhàn)斗，打擊來犯的侵略者。

管雞管鴨的事，雞院的事，絕對不像你原先想得那么簡單、那么浪漫、那么田園愜意。我的建議是，如果你不想陷入這樣的麻煩，就不要孵蛋養(yǎng)雞。如果你已經做了，就全心投入。在與它們相處的日子，你會品嘗艱苦，品嘗傷痛，品嘗眼淚，也會品嘗快樂。世上的事，總是有得有失，你要承認這個現(xiàn)實，讓自己堅強起來。這是我管理雞院的心得，與你分享。

你很美還是去了

我很快樂還是哭了

以為從此相依

我們還是散了

你走了我就思念了

我記下你的模樣了

我把你做成一個抱枕

不肯放手了

【作者簡介】盛林，浙江杭州人，浙江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美作家協(xié)會會員，休斯頓華文作協(xié)理事，原為《杭州日報》高級編輯。她2009年赴美，與丈夫菲里普一起遠離喧囂，隱居密林。

本文摘選自《半寸農莊》，盛林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