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歲的蔣振國，活到老畫到老

95歲的蔣振國坐在窗前的書桌旁，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拿著毛筆在給他新繪制的連環(huán)畫勾勒線條。這是他為報紙連載的第100期連環(huán)畫，報社編輯跟他約稿，請他每月畫一期，沒想到就這樣不知不覺創(chuàng)作了8年。第100期有紀念意義，為此他構(gòu)思了很久，到底畫什么呢？想來想去，他就把自己平日里的工作場景畫下來，并配上一首小詩：吾今高齡已經(jīng)九十五，目前老眼昏花手顫抖?！扒笆澜裆崩^續(xù)畫下去，有生之年發(fā)揮些余熱。

70多年前 幸運地成了上海人

“前世今生”是蔣振國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主題，也是他垂暮之年回憶在上海生活70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

蔣振國是17歲到上海來的，他的老家在江蘇建湖。真是冥冥中的緣分，那年，他在老家吃咸黃魚惹上了沙疹，因為當?shù)厝狈︶t(yī)治條件，父母就把他送到了上海。上海醫(yī)生水平高，一番救治后，蔣振國的病就奇跡般地好了?！斑@可真是個好地方?！笔Y振國心中感慨，于是和哥哥留了下來，在楊浦區(qū)到處打零工為生。

蔣振國從小喜歡畫畫，畫什么像什么，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老天爺賞飯吃”。他拜了一位“老法師”，專門幫人家畫中堂畫，無論民俗畫還是山水畫，他都能得心應手。后來上海鐵路局印刷廠招工，他就去應聘，一舉錄取，還被招進地下黨組織，專門負責畫宣傳海報。

為了離工作單位近一點，蔣振國和哥哥花了三個月工資，在育嬰堂路上搭了間房，就這樣在上海安了家。他們兩兄弟感情很好，結(jié)婚后一家住樓上，一家住樓下，仍然生活在一起。蔣振國的妻子是老家鄰村的姑娘，比他大兩歲，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的情侶。

1949年，上海解放后，蔣振國到鐵路局總工會宣傳部工作，因為工作出色，領導很器重他，想安排他到外地去進修。蔣振國猶猶豫豫，他認為自己文化水平低，那時候一開會就要發(fā)言、寫文章，讓他很害怕。正巧大兒子剛剛出生，妻子也不想和他分開，最后蔣振國沒有去成。人生的轉(zhuǎn)折或許就是這么一兩次機會決定的，同事們都說蔣振國錯失良機。但他不后悔。

蔣振國是單位里出黑板報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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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振國雖然是科室里一名小小的美術(shù)員，但他工作認真負責，專業(yè)能力強。一開始他還只是臨摹，后來開始探索自己的風格。20世紀50年代，蔣振國就陸續(xù)在全國各地的報紙投稿，發(fā)表了很多作品，拿到稿費后就貼補家用。所有的家具都是他用稿費一點點買起來的。風風雨雨幾十年，家里的小日子過得還算安穩(wěn)，沒有大起大落。他和妻子先后生育了5個子女，哥哥嫂嫂去世得早，后來他還幫忙照顧侄子侄女。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上海變化日新月異。蔣振國家的老房子拆遷了，他們搬到了永興路的光華坊小區(qū)，住上了煤衛(wèi)獨立的公房。子女們都長大了，相繼成家，也有了第三代。1993年，蔣振國離休，和妻子攜手安享晚年。然而，老伴還沒有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就因為胃癌去世了。這讓蔣振國很傷心。他提起鉛筆，將幾十年的感情溶于筆尖，為老伴畫了一幅遺像。畫像上的妻子臉帶微笑，細膩的面部紋理，均勻的光線分布，與照片并無二致。這幅畫掛在他的床頭幾十年，一直陪伴著他。

連環(huán)畫里看社區(qū)的“前世今生“

為了早日走出喪妻的陰影，蔣振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他給雜志刊物畫插畫，給設計公司畫廣告牌，給工地寫宣傳標語，給鄰居們畫年畫寫對聯(lián)，給街道居委會出黑板報……蔣振國用粉筆畫黑板報，就好像彩色照片的效果，堪稱一絕。每次展出的時候，都會吸引很多路人駐足觀看。有一次，他畫了一幅《開國大典》的黑板報，因為太逼真，每個人路過都要用手來摸一摸，領導怕被摸壞，還讓工作人員守著它。還有一次，街道組織“文明新風”黑板報評選活動，4個居委會都找蔣振國幫忙，這可把他累壞了。他構(gòu)思了不同的字體、顏色、主題畫、文字內(nèi)容，經(jīng)過反復琢磨，最后畫出四款不同風格的黑板報。果然，那次的評選活動，一二三等獎都是他的作品。

用粉筆畫黑板畫，彩色效果堪稱一絕

蔣振國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也不跳廣場舞，空閑的時候他在小區(qū)花園里和鄰居們聊天。有的年輕人抱怨社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蔣振國就寬慰他們：“和老早比一比，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進步太大了?！弊鳛橐粋€在芷江西路街道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人，蔣振國對這里的變化實在太熟悉了。

2015年，蔣振國在居委會活動室?guī)兔Τ龊诎鍒蟮臅r候，碰巧遇上了一位記者。記者夸他畫得好，又得知他是為社區(qū)無償服務，就要采訪他。恰巧當時報紙要開設一個芷江西社區(qū)專版，她就熱情地邀請蔣振國開專欄，用連環(huán)畫的形式為讀者留下社區(qū)百態(tài)和時代縮影。這個主題很合蔣振國的心思，他愉快地答應了。

4月，蔣振國的《芷江西前世今生》連環(huán)畫，在社區(qū)報上刊登第一篇連載。那一年，他87歲。他構(gòu)思的第一幅畫就是工作場景：一位老人坐在窗前書桌旁，提著毛筆正在埋頭作畫。配上小詩一首：人老常把舊事提，住芷江西七十載。光華坊是怎來歷，我今作畫再回憶。這個專欄每月刊登一期，每期一個主題，由6幅小畫組成，一幅畫配一首小詩。編輯沒有給蔣振國設定主題，由他自己來構(gòu)思。憑借著半個多世紀的回憶，蔣振國從解放前后畫到改革開放，再到如今的都市面貌，從衣食住行的小細節(jié)著手，每個方面都進行今昔對比。新生活與舊面貌交替，蔣振國的畫栩栩如生，洋溢著欣喜。中興路以北的農(nóng)田早已消失，泥土路變成了石子路、水泥路，后來，棚戶區(qū)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樓大廈。老旱橋變成了鐵路橋，停在上海火車站的綠皮車被高鐵代替。街頭行人著裝再不是清一色的中山裝，每一季都有時尚潮流。想吃什么都能買到，憑票買菜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幾十年的變化發(fā)展躍然紙上，老閘北的市井生活充滿了“人情味”。

閘北公園、老旱橋、新旱橋、星火影劇院，老閘北的市井生活充滿“人情味”

蔣振國畫畫極其認真，每一幅他都畫過四五遍。第一稿用鉛筆打輪廓，構(gòu)思人物環(huán)境，第二稿畫出具體的外形和布局，第三稿對局部細節(jié)進行修改調(diào)整，第四稿用畫筆將人物建筑描深，第五稿用顏料對畫作進行上色，成稿。畫完的作品，過幾天他還會再拿出來端詳檢查，如果發(fā)現(xiàn)哪里不滿意，就重畫。有時，臨近截稿，重畫一整幅來不及，他就重畫不太滿意的部分，畫好了再剪切和粘貼上去，這是他獨創(chuàng)的“打補丁”修改法。為了能靜心作畫，蔣振國經(jīng)常會晚上工作，有時候還會熬到夜里12點，兒女們擔心他的身體，時常勸他早點睡覺。

為了感受更多新變化，蔣振國還常常外出采風，沒有相機，就用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就是“眼不離物、手不離筆、袋不離本”，走到哪里畫到哪里。他站在熟悉的馬路邊仔細觀察，挖掘新鮮事，然后在本子上把主要場景勾勒出來，打好草稿，回家后再潤色修改。他畫小區(qū)“美麗家園”改造、街頭市容環(huán)境整治、垃圾分類的推行、社區(qū)志愿者的辛勤勞動……每一個場景都是充滿活力的面貌。

第100期后還要繼續(xù)畫

老伴去世幾十年，蔣振國不想麻煩子女，一直是獨自生活。兩居室的老公房面積不大，朝北的小房間是他的工作室，堆了很多的畫作和顏料，朝南的大房間是臥室，家具都是很有年代感的、用了幾十年的老物件。這個家當年是他親手裝修的，天花板上的四個頂角，都精心設計了“角花”，現(xiàn)在看上去依然很美。

蔣振國已經(jīng)四世同堂，是一位有福氣的老太爺。受他的影響，大家族里有8人都會畫畫，雖然不是什么畫家，但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中，因為掌握畫畫的技能獲益不少，有的跳槽升遷，有的比賽拿獎。這都是蔣振國對他們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蔣家還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由蔣振國買單，每年組織一次家庭旅游。他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在經(jīng)濟上沒有負擔，請孩子們?nèi)ヂ糜?，一方面是增進家人之間的親情，感謝他們平常對自己的照顧；另一方面也是想讓孩子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更小的第三代和第四代，開闊眼界是很重要的。早在20世紀90年代，蔣振國就和兒子女兒們周游了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2011年，他們又一起去了俄羅斯。這些年，蔣振國年紀大了，不方便出國旅游，就安排國內(nèi)旅游。大家庭三十多號人，轟轟烈烈包著大巴士出發(fā)，小區(qū)里的鄰居們看了都羨慕。

這些年，蔣振國還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模仿古人的《清明上河圖》，用風俗畫的形式，畫了一幅長達10米的芷江西社區(qū)“清明上河圖”。在這幅畫作里，他一共畫了1170個人物，如做好事的居民、購物的顧客、在老年大學里學習的老人等，每一個人物都是活靈活現(xiàn)的。景點有60多處，如鐵路上海站、宋園茶藝館、閘北公園、大寧國際廣場等，還包括軌交、公交車、自行車等交通工具。社區(qū)“清明上河圖”描繪出高樓林立、樹木蔥郁、車水馬龍、居民安居樂業(yè)的景象，讓人感受到了現(xiàn)代社區(qū)繁榮、和諧美好的生活。如今這幅畫被靜安區(qū)文化館收藏，供居民們參觀。

蔣振國是社區(qū)里出了名的民間畫家，也是出了名的熱心志愿者。除了為街道居委會公益繪畫外，他還在社區(qū)義務開設了美術(shù)班，向居民們教授板報設計、素描等一些繪畫基本功，同時，他還收了不少小朋友當“關(guān)門弟子”，教孩子們畫畫寫字。很多人提出要給他報酬，但他總是拒絕。他說自己并不缺錢，到了他這個年紀，身邊同齡人傳來的消息，不是生病了，就是去世了，聽多了傷心。所以，他選擇不聽，畫自己的畫，讓自己高興。2023年，蔣振國還被推介為全國新時代“百姓學習之星”。

蔣振國第100期“前世今生”連環(huán)畫作品

轉(zhuǎn)眼，“前世今生”的連環(huán)畫已經(jīng)連載到第100期了，蔣振國從87歲變成了95歲。這8年來，報紙改過版，從黑白變成了彩色，與他合作的編輯也換過3個，但他的連環(huán)畫一期也沒有拉下。就算在疫情那段時間，他也堅持按時交稿。沒有辦法出門找素材，他就天天在家看新聞，把新聞用連環(huán)畫的形式表達出來。他有一個筆記本，上面列了個表格，把每期畫作的主題名字、日期、篇幅都登記上去，整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會重復。每個月交稿的時候，他就和編輯商量確定下一個月的主題。

2023年年初，蔣振國感染了一次新冠，康復以后身體比以前差了很多。腿腳不利索，他很少走出家門了；畫畫的手也經(jīng)常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畫直線的時候，要借助其他工具來完成。另外，他的眼睛又動了一次手術(shù)，視力退化，畫細節(jié)的時候，要拿一個放大鏡對著看。

這次到100期，親朋好友勸他擱筆，畢竟畫畫也傷精神，可以休息啦。蔣振國不肯，他說：“報紙上的這個版，就像我的一塊自留地！”不斷更新的連環(huán)畫，讓他的晚年生活變得更有意義，這些畫里有他曾經(jīng)的愛人、有走過的路，有社會的變遷，有歷史的沉淀……他要一直畫下去。

95歲的蔣振國拿著放大鏡繼續(xù)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