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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失語癥”的我,遇到“自閉癥”的你(上)
失語
六歲那年,作為適齡兒童準備入學(xué)的那一年,我和媽媽坐大巴車從老家回城里,遭遇車禍。
第二天,我在媽媽懷里醒來,面前是已經(jīng)變成一堆廢鐵的大巴車,和一片血肉模糊的人。
我只是腦袋撞上車窗玻璃,看起來“毫發(fā)無損”,只是媽媽跟我講話,我聽不到。大家以為我只是腦震蕩。
聽力恢復(fù)后,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說不了話了。經(jīng)過核磁共振拍片等體檢,所有報告證明,腦袋里凝結(jié)的血塊壓迫了我的語言神經(jīng)。
醫(yī)生告訴媽媽:“這孩子以后可能講不了話了,聽力無損已是萬幸?!?/p>
恐懼爬滿了我的全身。那時候家里條件不好,沒有電視機。我想法兒攢到五毛錢,就能進去家附近的錄像廳去看電影。錄像廳播放的,都是老板自己刻錄的盜版碟。記憶最深刻的,就是中文字幕的《阿甘正傳》。
媽媽很早就教我識字,我記憶力好,再長的外國人名也能記下來,看電影看到好玩處,就跟樓里的小朋友講。因為語言天賦高,能言善辯,大人們夸我是“天才”,我也很受其他小朋友追捧。
而車禍后,我竟然失語了。為了發(fā)聲,我用力抓著床單,扯著嗓子,頭都抻了起來,整個人在病床上一直抖動。我能感覺到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淚漲得眼眶生疼。幾個護士姐姐摁著我,醫(yī)生安慰我“沒事”,讓我冷靜。
我在醫(yī)院整日躺著,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媽媽每天強忍住眼淚,變著法子哄我, “雪,你看看媽媽,媽媽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糖炒栗子”。
最后,她只得找錄像廳老板借來DVD機和光碟,連上病房的電視。那之前,她常常因為這跟老板吵架。
我不但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也喪失了睡覺的能力。白天看電影,夜里就盯著走廊的廊燈發(fā)呆。
要上學(xué)了,卻沒有正常小學(xué)愿意錄取我。我到哪里都通不過人家的各種“測試”。我能完成寫字測試,卻總在發(fā)聲和跟讀那一關(guān),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灰頭土臉地跟媽媽回家,她替我找了好幾家學(xué)校,最后一次,她從教務(wù)處出來,褲子膝蓋處有灰塵。我盯著那塊灰,告訴她,我不想上學(xué)了。
初遇
父母覺得我總歸要“上學(xué)”的,留我一個人在家,他們更怕我做出什么事兒來。于是,商量著把我送到聾啞學(xué)校。
陸玨和我同一天到校,這個漂亮的男孩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的眼睫毛竟然比我還長?
和其他孩子不一樣,陸玨的眼睛直盯著地面,嘴巴微張,緊攥著他媽媽的手,寸步不離,看起來有些不安。
教導(dǎo)主任正在和他媽媽說話:“不是我不收下他,這兒的學(xué)生聽不見、講不了話,跟您孩子的的自閉癥不一樣?!?/p>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主任口中的“自閉癥”意味著什么。在當(dāng)時的年代,我的“失語癥”,陸玨的“自閉癥”,被大多數(shù)人歸為“精神病”。
當(dāng)時的我以為陸玨和我一樣,只是說不了話,便一直盯著他。他的衣服沒有一絲褶皺,書包是我特別想要、但爸媽不給買的牌子。書包一側(cè)口袋插著畫筆,筆的毛刷已經(jīng)被浸染了太多顏色,筆桿卻十分潔凈。
他衣著整齊,腳下的白球鞋卻有磨損的臟舊痕跡。后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走路姿勢不對,鞋子磨損得比較快。
教導(dǎo)主任起初拒絕我們兩個孩子入學(xué)。經(jīng)不住兩家家長的軟磨硬泡,還有陸玨媽媽給學(xué)校捐的幾十套繪畫材料加持,才終于答應(yīng)。

異類
我所在的聾啞學(xué)校有兩棟教學(xué)樓,一個大大的操場,只不過那年的操場鋪的還是煤渣,不是塑膠跑道。
要不是門口赫然寫著“聾啞學(xué)?!?,它看起來和正常學(xué)校沒什么分別。但就是“聾啞學(xué)?!边@四個字,像一根刺一樣扎在我心里,將我從“正常人”世界里硬生生拉出來。
陸玨比我大一歲,我們被分配到同一個班級。老師很是和藹可親,用手語向同學(xué)介紹我們,好幾個學(xué)生邊看老師的手語,邊扭頭看我們倆。
這種感覺很不好,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展示的動物園里的動物。
陸玨比那天在教導(dǎo)處的時候還要緊張,依舊低著頭,嘴唇微張,眉頭緊皺,不停地搓著手。窗外,兩位媽媽站在一起,一臉焦慮。
我們一左一右,站在老師兩邊。老師本想用手語和我交流,突然意識到我沒學(xué)過手語,也聽得見,輕聲細語地指引我去坐一個靠窗的位置。轉(zhuǎn)身面對陸玨,“你跟著她,你們倆坐一起?!?/p>
我走下講臺,向窗邊走去??申懌k并沒有跟上來。
老師安撫他不要害怕,“剛來都會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你跟那個女孩一起,有什么問題就找老師?!?/p>
陸玨站在原地?zé)o動于衷。他突然渾身顫抖,一直搓著的手握成拳狀,眼神游離晃動,張著的嘴大口吸氣,好像快要窒息了。
老師牽住他的手,想要領(lǐng)他過去。陸玨猛地掙開,“啊、啊、啊”不停地喊叫起來,他蹲下身子,整個人蜷縮著,不住地搖頭晃腦。動作間,還把老師抓傷了。
陸玨的媽媽忙沖進教室,用雙手捂住陸玨的耳朵,輕拍他的后背,抱著他對他說:“沒事的,沒事的……”
在場的我們震驚又無措。我一直站在過道,連窗戶邊都沒摸著。
安靜的陸玨突然爆發(fā),讓我隱隱意識到:他與我,與這群聾啞孩子,有更大的不同。
試探
慢慢的,我適應(yīng)了聾啞學(xué)校的一切。
聾啞學(xué)校有手語課、文化課、繪畫課,還有體操舞蹈課。教室門窗上方有一盞長方形的燈,綠燈亮起代表下課,黃燈亮起代表上課。
由于深受錄像廳老板的“熏陶”,我最喜歡放映活動和聲樂課。放映活動很簡單,大家一起看動畫片和兒童電影,老師在一旁用手語解讀,屏幕上有字幕。
聲樂課最“不可思議”。部分孩子戴上助聽器,圍在鋼琴周圍,帶助聽器的一側(cè)耳朵貼在共鳴盤的箱體外,老師開始演奏。
當(dāng)悠揚的琴聲響起,我突然覺得,自己來的地方似乎沒那么糟糕。
一周后,陸玨又背著他的小書包出現(xiàn)了。阿姨和班主任老師聊了聊,交待了什么,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陸玨對周圍的一切熟視無睹,從書包里掏出一副夾著畫紙的畫板、一盒彩色畫筆。整只手握在畫筆的尾部,直挺挺地立著筆,在畫板上涂鴉著亂七八糟的線條。
或許隱約知道,我倆和學(xué)校其他聾啞孩子的不同,我很想了解這個“同類”。
雖然除了他叫陸玨,可能喜歡畫畫,我對他一無所知。手語課,老師讓同桌互相對練,鑒于陸玨上次的發(fā)作,我小心翼翼地對他“打招呼”,還做了自我介紹。
然而我的期待還是落空了。陸玨對我這個新同桌毫無興趣,從不正眼看我。在聾啞學(xué)校的日子,他總是低著頭,很少抬眼看人。
我總是偷偷觀察他在干什么,心想:跟這個呆瓜溝通不用學(xué)手語,得學(xué)外星語才行。觀察陸玨,變成我沉悶生活里的樂趣。
被陸玨多次“無視”后,我決定冒險刺激一下他,看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
破壞
進入聾啞學(xué)校兩月有余,已是深秋時節(jié)。
我對媽媽說學(xué)校要學(xué)習(xí)新體操,活動身體防寒,需要在課堂上放廣播。媽媽答應(yīng)我,支援我一臺巨大的磁帶收音機,那是她嫁妝“四大件”中的其中一件。
早課之后,我抬出這件秘密武器,把音樂音量放到最大聲。一向清靜的教室被“聒噪”打破,彌漫起電吉他和架子鼓的聲音。
我抓起了一個同學(xué)的手放到喇叭位置,那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聲音的震動。我自己就很喜歡這樣把手放在喇叭箱的位置,好像吉他的電流在我手指縫通過。
全班同學(xué)不明所以地望著我。被我抓手的小男生立馬掙脫我的手,還向老師舉報了我。
陸玨那天遲到了。他和媽媽一臉驚恐地站在門口。陸玨媽媽忙用手捂住兒子的的耳朵。陸玨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但還是嚇了一跳,平時微張的嘴張得老大,像一只鼓起嘴的蛤蟆。阿姨忙把陸玨拖走。
我噗嗤一下笑出來。
我成了老師重點觀察對象?!澳阋詾槠渌瑢W(xué)跟你一樣能聽見嗎?”老師震怒,“再說你放的那是什么玩意兒?”
我放的是METALLICA的《Enter Sandman》,磁帶也是媽媽找錄像廳老板借的。他騙我說,美國孩子聽這歌催眠,以前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常聽。
“值日一周,不對,兩周!”老師盛怒不減。我學(xué)著電影里的人,打了個“OK”的的手勢,假裝悻悻而去。

失控
不久后發(fā)生的事,讓我進一步了解我和陸玨在聾啞學(xué)校的尷尬位置。
學(xué)校定期會有志愿者服務(wù)的活動,當(dāng)?shù)仉娨暸_的叔叔阿姨也會過來跟拍。
“這幫孩子真是可惜了啊?!薄耙粋€個看著挺正常的?!睌z像機紅燈沒亮前,我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旁邊的大哥哥叫我,我假裝沒反應(yīng)。他們又說:“都忘記他們聽不到了?!?/p>
我心里暗想:不好意思,你跟前的這個是這里唯一能聽到的。又想到陸玨,對了,還有一個,聽到也跟沒聽到一樣。
那時候,我敏感的自尊心,厭煩別人對自己的特別對待。
班主任怕陸玨在活動中失態(tài),本想把他拉走,不過攝像機已開,一切準備就緒,也就算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部分同學(xué)和志愿者已經(jīng)“打成一片”。我的眼神一直游離在陸玨身上。他今天似乎表現(xiàn)不錯,一直很安靜。
和陸玨互動的志愿者,并未意識到陸玨的“不同”,她依舊用手語和陸玨打招呼,試圖想要和他一起畫畫。她剛拿起陸玨畫筆盒里的畫筆,就被陸玨一把抽回,小心放回畫筆盒。
志愿者有些尷尬,但沒有放棄,因為她也知道我們這群小孩比較“敏感”。可能是想拉近兩人關(guān)系,她用雙臂親密地將陸玨牢牢環(huán)在懷里。
一向安靜的陸玨,猛地跳起來沖倒老師,平時不離身的畫筆也摔到地上。他渾身發(fā)抖,大喊大叫,眼神飄忽不定。
而后,他奔到隔壁畫室,把自己隔在畫板立架之中,雙臂鎖住自己的身體。旁邊柜子上的顏料漆被震落下,濺在他身上,陸玨開始舔自己手上的顏料,像是嘗到什么好吃的味道,他慢慢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昂脨盒摹!敝驹刚吲櫨o眉頭,找來老師。
“這樣的孩子有什么心理問題吧,聾啞的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大家吵起來了,陸玨被蓋棺定論為“精神病患者”。
老師過來驅(qū)散人群,陸玨媽媽也趕來學(xué)校,她臉上堆著笑意,小心地向每個在場的每個人道歉,甚至是等著看熱鬧的旁觀者。
為了讓他平靜下來,一向溫柔的阿姨,粗暴地從畫板之間揪出陸玨。陸玨在媽媽懷抱中渾身顫抖,五官扭曲起來,眼神驚惶。他掙扎著想要沖出媽媽的懷抱。
“不要怪媽媽狠毒啊。”陸玨媽媽哭了。她輕撫著他的后腦勺,為他整理衣衫。陸玨抽搐的身體慢慢停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他又變回了那個安靜男孩兒。
在陸玨媽媽的再三請求下,學(xué)校終于準許陸玨繼續(xù)留在學(xué)校,不過不再寄宿,而是一周內(nèi)定期回家休養(yǎng)。我媽也動搖過,不確定家里全封閉的環(huán)境是不是對我更好,可媽媽們終究還是無法放棄對我們“社會化”的期望。
失語后,曾經(jīng)對我贊賞有加的大人,不止一次當(dāng)著我的面說出那三個字——“精神病”。
想到這些,我夜里再一次失眠,爬到學(xué)校樓頂天臺,卻在那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陸玨。他抬著頭,仰望著茫茫夜空。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認真觀察平靜的他,他依舊沒有理會我。
我決定了,我要做陸玨的朋友。
解救
當(dāng)眾發(fā)作過后不久,陸玨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繪畫課下課,幾個同學(xué)把陸玨圍起來,在他的白紙上胡亂作畫,還把他畫好的畫涂花了。
班上語言能力最好的男孩,他還戴著助聽器,拿起油筆把陸玨畫成了大臉貓。陸玨眼神驚恐,他想要搶回來自己的畫冊,卻被其他人固定在了椅子上。
有人拿起涮筆的筆筒,里面是用過的廢棄顏料水。我知道他們要做什么,可我猶豫著,不想與全班同學(xué)為敵。
男孩壞笑著接過筆筒: “看看你的白衣服能有多好看?!标懌k拼命掙扎,開始大聲哭泣。
一股憤怒突然涌進我心里:那時候我已經(jīng)意識到,聾啞學(xué)校的所有小孩,包括我和陸玨,都是有“殘缺”的。我以為在這兒,他們不會像正常小孩那樣欺負比自己弱的人。沒想到,一切如舊。
惡霸男孩揚起筆筒潑向陸玨的瞬間,我沖上去擋在了陸玨前面,我身上濺到了顏料,但我并不在意,迅速搶過來剩下半桶水的筆筒,“回敬”給小惡霸。
而后,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彎腰去撿陸玨散落在地的畫,我?guī)退酆镁砹说倪吔?,重新疊好。陸玨卻跪在地上,用衣服袖口費力地擦拭這臟污了的地面。
“停下來?!蔽覜_他打手語??墒撬琅f不依不撓地擦著地。
我一把將他拎起來,甩在一邊。我想罵他沒出息,陸玨一直站在一旁,不停揉搓著衣角,身體抽動著,低頭啜泣。
我只好抄起桌子上的抹布,抹去他臉上的油彩和鼻涕,再拿墩布用力地清理現(xiàn)場痕跡。我不想讓老師再抓住自己和陸玨的什么把柄。
可我還是被舉報了,被罰站在教導(dǎo)處門口,遠遠看見陸玨怯怯地站在對面。他抬頭瞄了我一眼。
印象中,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雖然很快又低下了頭。
陪伴
在聾啞學(xué)校,我成了最“乖張”、也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但我從來沒有為這份“優(yōu)秀”驕傲過,因為我知道,我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項功能罷了。
我可以和同學(xué)用手語交流,可無法跟他們分享我看到、聽到的一切。我坐在窗邊,對著外面的世界發(fā)呆。
旁邊街道人的熙攘聲、車輛的轟鳴聲、飛鳥的碎語聲、風(fēng)的呼嘯聲,這些我本來不以為意的聲音,在聾啞學(xué)校里,都被放大,成了彌足珍貴的存在,也成了我孤獨的源頭。
漸漸的,我覺得聲樂老師彈的曲子很幼稚,放映室里放的動畫片和電影越來越無聊,繪畫課上也只能欣賞陸玨的“抽象主義”。

我甚至不需要用視線追逐老師的手語演示,只要專注解讀她的唇語,我就能明白她在講什么。有時我希望老師能跟我說說話,索性惹是生非,寧愿被老師批評。
周末,終于可以回家和發(fā)小們“歡度時光”??墒俏野l(fā)現(xiàn)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了我的存在。我沒法像以前一樣給他們講電影故事,更沒法參與到他們的任何游戲里。
我不甘心,把他們都找出來聚齊,拼命想要發(fā)聲說點什么,然而我卻面部抽搐,嘴巴痙攣。
他們的確像以前一樣圍在我周圍,只不過這次,他們模仿我說話時臉部抽搐的樣子,叫我“小怪物”,像往常一樣,沖我扔了小石子。
照我以前的脾氣,我肯定掄起袖子把他們胖揍一頓。那天我沒有,我靜靜站在原地,任由石子在身上灑落。
我回到聾啞學(xué)校,心境卻不復(fù)從前。老師發(fā)現(xiàn),我終于“學(xué)乖”,不再惹是生非,甚至對陸玨也沒有任何“怨言”。
我在心里暗下決心,要在這兒靜心練習(xí)發(fā)聲。我想證明推翻醫(yī)生對我的“宣判”,我也想讓那些嘲笑我的人看到,我從前比他們優(yōu)秀,以后也會這樣。
我給自己制定了“張嘴說話”的計劃,每天課間或者中午,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至少累積練習(xí)說話一小時。自從我“學(xué)乖”之后,我便成了班長,掌握著教室、畫室、練功房和放映室的鑰匙。
午休時分,我選擇在最偏僻的畫室進行:我會先做一個深呼吸,隨后瘋狂撬開自己的嘴,摳著喉嚨,扯著嗓子吐氣發(fā)聲。
有時候,我能感到胃液的倒流和氣管的灼燒,我會吐掉之前吃的所有東西。像跑完馬拉松一樣大口喘著粗氣,
每次“發(fā)聲練習(xí)”結(jié)束,我癱坐在地上,頭發(fā)浸滿汗珠,一個人靜靜發(fā)呆。這些扭曲與掙扎,很少能換來滿意的結(jié)果。我不甘心,自殘似的捶著地板,直到手背被砸得通紅,崩潰地哭了出來。
哭完,我站起彎腰扶著墻,看見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和那個熟悉的小書包。
陸玨就躲在一堆畫板里,抽動著他的身體,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嚇的。我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可一想到陸玨從來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不關(guān)注別人,我也就不再理會。
我沒想到,后來無數(shù)個瘋狂練習(xí)的中午,都是陸玨陪著我,我也真的學(xué)會了“說話”。
同行
平時練習(xí)完,我會用掃帚和簸箕清理滿地狼藉。那天,我卻受不了失敗的打擊,不管不顧地沖到操場。
中午,烈日當(dāng)頭。我衣服上都是穢物的殘渣,丸子頭也披散下來,我在跑道上邊跑邊流淚,鼻涕四濺,直到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
奔跑過程中,我看見陸玨一個人乖乖坐在看臺上,背著小書包,懷里還有他最珍貴的畫板。
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跟上我的。我又羞又惱,不想被別人看到自己現(xiàn)在臟兮兮的狼狽樣子。
跑到筋疲力竭,我栽倒在地,閉著眼睛橫躺在跑道上。身體呈“大”字,任由滾燙的地面貼合著身體。
休息了一會,我開始在烈日下,沿著跑道走路。陸玨也從看臺走下來,踮著腳尖,步履踉蹌地跟在我身后。
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一前一后,在赤日炎炎下走了一個多小時。
因為跟著我,他也錯過了午飯時間,我心里過意不去,掏出一塊錢去小賣部給他買了一包麥麗素。這是我?guī)袜従拥估嵉男≠M,也是我去錄像廳看電影的經(jīng)費。
看報的大爺扶了下眼鏡,瞅我一眼。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我這副德性。
我向陸玨走去,仔細打量著他磨損的鞋子邊緣。因為奇特的走路和運動方式,陸玨的鞋子總是磨破。
我把麥麗素塞到他手里,轉(zhuǎn)身去上課。心里想:他又要磨破一雙鞋子了吧。

朗讀者
母親給我買了兒童讀物《小王子》,我?guī)缀鯋鄄会屖?,這成為我練習(xí)說話的主要教材。
第二天大課間隙,我去手語教室繼續(xù)練習(xí),里面只有陸玨一個人。
我直接坐到他對面?!拔业妹鎸δ悖阋驳妹鎸ξ??!蔽疫@樣想。
“我的花生命是短暫的,她只有四根刺可以保護自己,抵御世界,我卻將它獨自留在我的星球上了!”
我發(fā)聲只能用微弱的氣聲,常常梗著脖子,神情扭曲,但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已經(jīng)邁出了萬里之行的第一步,勝利就在前方。
我直勾勾地盯著陸玨,而他直勾勾地盯著畫板,默不作聲地擺弄著手里的畫筆,在紙上劃拉著。這讓我放心,陸玨不會在意我此刻丑陋的樣子。
陸玨是我的第一個聽眾,我每日為他“朗讀”《小王子》。他愛畫畫,不過那時候,他的畫線條粗獷,調(diào)色也天馬行空,除了我總是夸贊他,其他人都對此不屑一顧。
我們兩個不被世俗接受的小孩,慢慢地接受了彼此。
枯燥的“張嘴大業(yè)”之外,我還是靠電影來釋放壓力。每次放映活動我都會提前幫老師擺放儀器,整理光碟。私下時,我便利用自己的特權(quán),一個人、或拉著陸玨去放映室看電影。
我抱著一種天真的決心,想幫助陸玨慢慢習(xí)慣人聲人語,幫助他能理解人的情緒,能和人做基本的交流。
我也曾和所有人一樣,懷疑陸玨是不是一個“智障”,懷疑他能不能理解那些更復(fù)雜的情緒。后來,我放下懷疑,不再把正常人世界里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強加在他身上。
第一次給陸玨放的電影,是《天堂電影院》。我已經(jīng)在錄像廳看過了。電影放映中,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陸玨身上。
電影放到關(guān)鍵情節(jié),我直接沖上講臺,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親身示范人物的各種表情,解釋其中的含義。好好的電影放送,變成了我不怎么準確的“PPT教學(xué)”。
陸玨被滑稽的我搞得一頭霧水,他一臉茫然,嘴里發(fā)著“呃、呃、呃”的混沌聲,腦袋在我和屏幕之間來回切換,不知道是該看我,還是看屏幕。
過程中,我慢慢明白,陸玨一次只能有一個關(guān)注點,不像普通人能夠做到“一心兩用、三心二意”。把握住他的特點后,我便開始“自言自語”,坐在他旁邊,像同聲傳譯一樣,繼續(xù)解讀電影。
我不再強求,想著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
看電影的過程中,我一邊“說話”,一邊扭頭,想要從我和他中間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突然,陸玨跟我對視了。
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蛟S,他已經(jīng)在關(guān)注我傳達的信息了?
在此之前,我們相處的時候,他總是低著頭。我心里暗暗開心,或許陸玨終于對我敞開了心門。
(未完待續(xù))
作者程芮雪,市場管理工程師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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