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楊樹鎮(zhèn)即將參加高考的學生登上“高考專列”。  新華社 圖

6月5日，正是高考的前兩天。才凌晨三點，內(nèi)蒙古鄂倫春自治旗東南部的大楊樹鎮(zhèn)已經(jīng)醒了，天亮了。

“白夜”讓人早醒，不到六點，早市已經(jīng)忙碌起來，臨街的商鋪陸續(xù)打開了門。

這天，鎮(zhèn)客運中心主任程顯閩穿過一家家早市的門面徑直走到火車站，準備送走585名參加高考的學生和陪同他們赴考的父母，他們將搭乘K5117車次的“高考專列”，12點58分出發(fā)，從大楊樹鎮(zhèn)一路往北，在大興安嶺穿行，兩個多小時后抵達130多公里外的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河鎮(zhèn)。

這趟運行了16年的火車，送走了近3萬名考生，讓6000余學子完成大學夢，被稱為全國唯一的“高考專列”，讓這座近20萬人口的城鎮(zhèn)成為全國的“高考專列”小鎮(zhèn)。

藍天白云下，在大楊樹鎮(zhèn)穿行的列車。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130公里外的高考

6月5日早上六點，大楊樹二中學生邵欣欣起床后，跟平常一樣去學校復習，“突然就覺得很傷感，想著在一起三年，馬上就要分離了……”

中午她急匆匆地趕回家，母親整理了一堆衣服——長袖、短袖、秋衣、秋褲……塞進她的箱子里，她們匆匆吃完午飯，打車去了火車站。

邵欣欣母親覺得，這是女兒和同學在一起最后的時光，她建議女兒坐“專列”去參加高考。

到中午12點，鎮(zhèn)上依舊下著細雨。程顯閩看到，火車站外打傘的學生排著整齊的隊，一個個地走進了候車室。

候車室人聲鼎沸，約兩百平方米的空間擠滿了人。很快響起了進站鈴聲——柵欄的門被打開了，學生們開始進站上車。

高考專列一共五節(jié)車廂，學生坐得滿滿當當，他們在座位上聊天、看手機，打撲克……邵欣欣和同學在看電視劇，車廂里突然來了一群人表演節(jié)目，有魔術(shù)、街舞和唱歌。

車外風景遠去，車廂笑聲不斷，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高考，直到邵欣欣的同學唱了首《秋水長天》——“西出陽關，誰來為我撥動一首心弦；對月無眠，是非恩怨化作一縷云煙……”

還沒有“高考專列”時，孟莉赴考過程很周折?！耙郧靶璩肆璩咳狞c鐘的火車，到達加格達奇后，再轉(zhuǎn)坐客車到阿里河鎮(zhèn)，耗時六七個小時?！?她如今是大楊樹鎮(zhèn)第二中學（以下簡稱大楊樹二中）的教師，看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走向“高考專列”。

大楊樹鎮(zhèn)每天有六趟大巴車到阿里河鎮(zhèn)，足以應付平日的客流量。但每逢高考，學生和家長有上千人，“如果都坐大巴車，第一是不太安全，第二也沒有這么多車?！贝髼顦滏?zhèn)火車站售票員孫晶說。4年前，她就是坐“高考專列”去阿里河鎮(zhèn)高考的。

“高考專列”開行于2003年“非典”期間?！皡⒓痈呖嫉膶W生很多，出行不方便，所以我們向哈爾濱鐵路局申請開行‘高考專列’?！背田@閩1997年到大楊樹鎮(zhèn)火車站工作，2003年成了客運主任，參與了整個“高考專列”的籌建。

第一年，“高考專列”送走了1071名學生，此后，坐“專列”的學生人數(shù)逐年上升，到2006年達到頂峰1471人。大楊樹鎮(zhèn)火車站工作人員每年三月初進入大楊樹的三所高中進行安全宣傳，了解學生坐車的意愿，之后提前為學生購票，并于五月底把火車票送到學生手中。今年列車換成了空調(diào)車，票價從15年不變的12.5元上浮到了25.5元。

到2018年，盡管大楊樹鎮(zhèn)的考生人數(shù)約占整個自治旗的75%，但他們?nèi)员仨気氜D(zhuǎn)到旗縣所在地阿里河鎮(zhèn)參加高考。因據(jù)2012年發(fā)布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教育考試考點考場設置管理辦法》第四條，普通高等學校招生統(tǒng)一考試、普通高中學業(yè)水平考試的考點，原則上設置在旗縣（區(qū)）所在地，各旗縣（區(qū)）為一考區(qū)。

現(xiàn)在，很多家庭會選擇開車送孩子去阿里河鎮(zhèn)，坐專列的學生人數(shù)開始逐年下降。但程顯閩表示，只要有需要，高考專列就會一直運行。

6月8日，在阿里河鎮(zhèn)考場外，等待高考結(jié)束的家長們。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大楊樹鎮(zhèn)

2015年，馬貴龍在甘河鎮(zhèn)甘河中學中考后，被大楊樹二中錄取了。

馬貴龍所在的甘河鎮(zhèn)沒有高中，他們學校分數(shù)最高的學生，去了四百多公里外的海拉爾讀高中；分數(shù)較高的四五個學生，去了牙克石林業(yè)中學讀；他和十幾個成績一般的同學，來了大楊樹二中。

他坐上火車，從甘河鎮(zhèn)到大楊樹鎮(zhèn)要花上四五個小時，途經(jīng)阿里河鎮(zhèn)。

大楊樹鎮(zhèn)在鄂倫春自治旗“身居要位”。據(jù)《鄂倫春自治旗年鑒》（2016年卷），大楊樹鎮(zhèn)的人口數(shù)量、經(jīng)濟總量和財政收入，均占全旗的三分之一，輻射鄂倫春、莫力達瓦兩旗周邊四十余萬人口。

但大楊樹二中看起來有些破舊，走進大門，映入馬貴龍眼前的是一片地面裸露的操場，邊上看臺是用鋼鐵搭建的簡易臺子，操場邊有一簇高大的楊樹。

馬貴龍進入了學校的理科重點班，成績優(yōu)秀，平時成績考年級前十。曾是啤酒廠工人的父親，為了照顧馬貴龍，在學校周邊租了一間十幾平米的房間陪讀，年租金8000元，每天給他洗衣做飯，從高一直到他高考結(jié)束，就是希望他能考一所好大學。

鄂倫春自治旗有四所高中，其中有三所在大楊樹鎮(zhèn)。大楊樹鎮(zhèn)現(xiàn)在有八所小學，兩所初中。整個中小學在校生，約占全旗在校生人數(shù)的三分之二。

每到放學的時候，學生從校門魚貫而出，進入附近的租戶家里，成就了大楊樹鎮(zhèn)繁華的景象。

“2009年，大楊樹二中學生人數(shù)達到頂峰，有一千多名，但之后大楊樹二中的學生人數(shù)逐年下降?！苯處熞骓樥f。甚至跟了四年“高考專列”的齊齊哈爾客運段工作人員柏彥輝都發(fā)現(xiàn)：坐車的學生越來越少，跟著去的家長越來越多。

尹益順介紹，大楊樹三中和大楊樹四中送走最后這一屆高三畢業(yè)生，今年下半年將轉(zhuǎn)為初中。他認為，一方面是人口出生率下降，另一方面是國家鼓勵學生讀職業(yè)學校，很多孩子中考后讀職高去了。

2013年，大楊樹二中校長郭長海，調(diào)入旗政府所在地的鄂倫春中學擔任校長。坊間流傳，大楊樹鎮(zhèn)的高中生將轉(zhuǎn)移到阿里河鎮(zhèn)讀，到時候就不再需要“高考專列”了。

站在山上，鳥瞰大楊樹鎮(zhèn)，看到一片屋頂是藍色的房子。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鄂倫春族人

大楊樹二中有不少鄂倫春族學生。成績沒上大楊樹二中分數(shù)線的鄂倫春族學生，則會退而選擇去阿里河鎮(zhèn)的鄂倫春中學讀書。

今年46歲的葛秀蘭，就曾在鄂倫春中學讀過書，在烏魯布鐵鎮(zhèn)的朝陽村出生后，她和漢人一樣讀書認字。她19歲時與山東移民來的葛輝（化名）結(jié)婚生子。

“（鄂倫春）老人說，不準和漢族人通婚，但是年輕人誰聽??！”葛秀蘭說，她執(zhí)意要嫁給丈夫。

9歲時，葛秀蘭第一次山上打獵，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鄂倫春族人。她一共上山過兩次，每次都是冰雪覆蓋時，因為能看到動物們的足跡，走了大半個月，他們帶的干糧吃完了，就到山腳跟村民換糧食，用打來的動物——駝鹿、狍子、野豬和灰鼠……

這是一個古老的狩獵民族，1951年成立鄂倫春自治旗時，全旗人口為778人，其中鄂倫春人有774人。1952年，鄂倫春人下山前，他們住山上，吃野生動物肉，山林野菜、野果……

1996年，鄂倫春族人繳槍后，山上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狩獵生活從此成為了歷史。下山后，他們才開始學會種地、經(jīng)商，習慣山下的生活。

葛秀蘭的外甥女葛歡歡記得，她很小的時候，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借錢買了一輛拖拉機，開到河的對面去開荒，“很大一片，很大一片”。她家后來有了一千多畝地，每年的春耕秋收，她都會去地里幫忙干農(nóng)活，另外還會請長工、短工，因為“必須在幾天內(nèi)播種或收割完”。

14歲那一年，葛歡歡第一次踏上火車，母親帶她和哥哥去一百多公里外的鄂倫春中學就讀初中。

鄂倫春人居住的大楊樹鎮(zhèn)多布庫爾獵民村，所有房子全部由政府免費為他們修建。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火車中午到達阿里河鎮(zhèn)，走下火車后，突然下起雨來，他們叫了一輛三輪車，車子穿過幾條街道，很快到了鄂倫春中學，阿里河鎮(zhèn)“看起來人口稀少”，比大楊樹鎮(zhèn)冷清。

據(jù)《鄂倫春自治旗志》介紹，鄂倫春中學對鄂倫春族學生實行免收學雜費，并每月發(fā)放一定數(shù)額的伙食費，每人每年發(fā)放兩季服裝（內(nèi)外衣褲，鞋帽，手套等）。

葛歡歡因此每周能領到伙食費35元，吃飯花掉20元，剩余的錢，她一部分給哥哥，一部分留給自己買水果吃。她一直覺得自己太矮小，“剛?cè)グ⒗锖渔?zhèn)時，我身高才一米二?！爆F(xiàn)在的她身高一米六。

每年寒暑假，以及“五一”、“十一”長假，葛歡歡和哥哥一起結(jié)伴回家，但后來哥哥不肯讀書了，她便一個人坐火車回家——下午五點從阿里河鎮(zhèn)出發(fā)，要晚上九點鐘才能到家，到站后因為害怕，她經(jīng)常一個人往家的方向飛奔。

第一次高考失敗后，葛歡歡堅持要復讀?！拔夷赣H說，可以啊，你復讀吧。”葛歡歡說，父母那時對讀書、高考沒有概念，也從沒去學校看過她，但她從小就想跳出“村子”。

2008年，葛歡歡第二次高考，被呼倫貝爾學院錄取。2011年畢業(yè)后，她分配到大楊樹三中教初中，之后全家住進多布庫爾獵民村。

村子離大楊樹鎮(zhèn)不到兩公里，一天有三趟公交車可以直接抵達，村里住的幾乎全是鄂倫春族人。多布庫爾獵民村村支書孟亞靜介紹，2005年，因為政府的統(tǒng)一規(guī)劃，他們從朝陽村搬遷過來，現(xiàn)在村里有70戶，一共197人，有集體土地980畝，另外有32戶，像葛秀蘭家和葛歡歡家，他們個人在朝陽村開墾了上千畝土地。

每年春耕和秋收，他們回朝陽村種大豆、雜豆、小麥……一年收入有一二十萬，收成好的時候，會更多一些，那些沒有開墾土地的家庭，就沒有這么多收入。

下山66年，鄂倫春人和漢人，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讀相同的學校。關紅英1980年從黑龍江來到鄂倫春自治旗念書，考上大學后又回到自治旗工作。在他看來，鄂倫春人更率真，直接，他們喜歡采野菜，存放干菜，一些老人懷念原來山上的生活。

到2017年，整個自治旗戶籍人口統(tǒng)計為25萬余人，而鄂倫春族人僅有兩千多人了。

大楊樹鎮(zhèn)的鐵軌，看起來有些老舊。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夢想：離去與歸來

6月8日，464名高考學子和他們的父母，坐著“高考專列”凱旋而歸。

邵欣欣覺得自己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自由自在，“太幸福了”，她嘟著嘴說，眼睛瞇成一條縫。她說，現(xiàn)在就想出去玩，打撲克、爬山、郊游、玩游樂場……吃各種小吃、燒烤和甜食。高考完后，母親對她唯一要求是：晚上必須回家睡覺。

她是理科重點班的學生。據(jù)尹益順老師介紹，近幾年來，大楊樹二中二本以上的錄取率為50%以上，重點班的學生幾乎都能上二本。

邵欣欣2000年出生，是獨生子女，母親在社區(qū)居委會工作，父親在外面跑運輸。她們班的同學基本都是00后，大多為獨生子女。

她有個從小的玩伴叫李纖云（化名），是大楊樹二中文科畢業(yè)班的學生，其父母是聾啞人，上過聾啞學校，在她七八歲的時候離異，她跟著爺爺奶奶和爸爸。

6月8日，高考專列從阿里河鎮(zhèn)開回大楊樹鎮(zhèn)。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李纖云會用手語跟父母溝通，有時候也會寫字，但從沒深入交流過，“他們覺得我考上大學就很高興”。她上次見母親時，還是過年的時候，母親后來發(fā)微信叮囑她好好高考。

李纖云想報小語種專業(yè)，“先等高考成績出來再定”。邵欣欣想學英語專業(yè)，但她又想學心理學，覺得跟人溝通特別酷。

她們都想離開大楊樹鎮(zhèn)。邵欣欣說，爸媽也不希望她回來，“他們覺得我考上大學，就是為了走出這個地方。” 她想去成都、長沙，因為“那里有很多小吃，冬天還不用穿大棉襖”。她想象中的未來特別美好——超級自由，工作會很順心，可以每天購物……李纖云覺得，小鎮(zhèn)冬天氣溫太低，氣候極端，而且忽冷忽熱，不適合老人生活，她想帶爺爺奶奶一起去山東，因為有親戚在那邊。

大楊樹鎮(zhèn)一市場外，跳廣場舞的大媽們。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以前人口最多的時候有三十多萬”，關紅英說，他們是1980年開荒時從黑龍江流入鄂倫春自治旗的。自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起，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實行天然林保護工程，開始限制性砍伐，鄂倫春自治旗的人口開始外流。

自治旗目前以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為主，大部分學生大學畢業(yè)后，認為回自治旗找不到合適工作，會選擇留在外面。

6月23日，2018年的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考成績公布，邵欣欣高考成績過了一本線。大楊樹二中今年二本錄取率為61%，其中有一名同學被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錄取。

“有同學想大學畢業(yè)后回來嗎？”記者問。

邵欣欣說，“有一部分，他們可能覺得（外面的）生活沒那么甜?！?/p>

（參考書目：《鄂倫春自治旗旗志》、《鄂倫春自治旗年鑒（2016年卷）》、《鄂倫春自治旗概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