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隔壁王同學(xué)

多少人的童年，曾被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的動畫注入過美妙記憶。

《大鬧天宮》《哪吒鬧?！贰堆┖⒆印贰毒派埂贰跺邋荽笸酢贰逗谪埦L》《葫蘆娃》《寶蓮燈》……諸多經(jīng)典作品與動畫形象跨越時間的長河，滋養(yǎng)著數(shù)代人的童年文娛生活。我們"蹦迪班長"就曾寫過不下十篇與此相關(guān)文章，且反響都不錯。

不過千禧年后，對上美影廠的情懷漸漸成了幾代人的專屬回憶，未能在新一代少年中延續(xù)。

直到今年開端，上影廠推出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

時長短、班底新、沒怎么宣傳、甚至充滿了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怪力亂神"。但是僅推出三集就輕松拿下了豆瓣電影"一周華語口碑劇集榜"的第一名，評分高達9.6，更引起了不少人的討論與再創(chuàng)作。

是炒冷飯，還是文化創(chuàng)新？是主旋律，還是自由發(fā)揮？是觀照現(xiàn)實，還是曲高和寡？是胡編亂造，還是另有深意？

對一切文藝作品的解讀都離不開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在這個所謂的后疫情時代，這部作品真的太值得談一談了。

1.我是誰？我在哪？

我要怎么做？

從蘇格拉底到成龍，"我是誰"都是經(jīng)典主題?！吨袊孀T》已出的三集小故事也都圍繞此展開。

第一篇《小妖怪的夏天》是一個另類西游故事，以一個不知名妖怪手下的不知名小嘍啰為主角，講述了一個普通人也許不會成功，甚至?xí)蔀?帶路黨"的心路歷程。

出身寒微，混不出頭，想要成功，想要詩和遠方。有點才干，但是不多，無人賞識，每天都在做無意義的工作，看不到未來與出路。

我看B站上很多觀眾都將小豬妖帶入到了自己的"社畜"身份，每天被老板PUA升職加薪、項目論文、人生巔峰，實際上則是被反復(fù)摩擦、熬夜脫發(fā)、筋疲力盡之后的當頭一棒與不屑一顧。

真·反復(fù)摩擦

說他是打工人的化身，是被資本蹂躪的普通人現(xiàn)狀都沒錯。

但如果只停留在這個簡單的標簽上，那么就真辜負了這么優(yōu)秀且厚實的劇本。

任何讓人民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都具有復(fù)雜性與多意性。

故事結(jié)尾，大圣英明，小豬妖撿回一命，或許成為了"大王洞"中唯一的幸存者，但依舊改變不了其悲劇的底色。

因為在這個故事里，最恐怖的存在其實從未現(xiàn)身。讓無數(shù)小妖精喪命的也并非取經(jīng)團隊，而是那個所謂的"大王"及其愚蠢的"陷阱活捉唐僧計劃"。

唐僧的皮肉有多厚，需要一千斤柴火煮個三天三夜？

小妖精有什么能力，可以在一夜之間去采兩千斤二十年以下的山胡桃木？

這些脫離實際的任務(wù)，在“大王”那里是美夢，但對踐行它們的小妖卻是無窮無盡的噩夢。

說的不是人話，干的不是人事，怎么能有好果汁吃呢？

就像糊涂醫(yī)生讓魯迅抓一對蟋蟀做藥引子，還得是原配。什么繞道取勝、故布疑陣、深挖陷阱、廣積柴火，一切騷操作在真正的實力面前一文不值、一塌糊涂。

你的深謀遠慮，人家的逗小孩玩

有意思的是，"大王"雖未出場，但"小王"們卻很出彩。

從所謂熊教頭到狼管事，在自己人面前作威作福，看見等級比自己高的卻膝蓋骨發(fā)軟，在外碰到真正的狠角色更是夾尾巴就跑，干大事的本事沒見著，識別所謂的不聽話、不守規(guī)矩的小角色到有一套。個頂個都是不顧KPI合理性，不在乎基層心酸，只堅定踐行大王路線的一把好手。

現(xiàn)在人人都罵資本，資本也成為了網(wǎng)絡(luò)新時代的替罪羊。但是資本到底是什么呢，它又是如何運轉(zhuǎn)、如何產(chǎn)生的呢，可能很多人都說不清。

就像故事里的諸多小妖，庸碌一生也許只見過熊教頭，連自己跟隨的"大王"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但這并不妨礙他們高呼"大王英明"，夢想自己也能喝上一勺唐僧肉湯。

它們心底也多少知道任務(wù)的荒謬，但卻習(xí)慣用一句“領(lǐng)導(dǎo)讓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來帶過所有，放棄獨立判斷，什么任務(wù)合不合理，道德不道德，自己一概不操心。就這樣，苦頭吃盡的它們淪為作惡系統(tǒng)的平庸一員。

“管那么多干嘛”是底層小妖和普通村民共同的口頭禪

再細想一下，其實大多數(shù)普通人也代入不了小野豬妖。

為啥呢，在小妖精群體中，他是個獨特的存在。人家腦筋靈活，有探索外界的好奇心，善于思辨，行動力強。

比如當他下山接觸人類社會后，偶然得知了不同于妖界的對唐僧師徒的評價后，他并沒有像其它底層小妖甚至普通村民那樣，滿足于“管那么多干嘛，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因為聽到不同說法而心生惱怒和敵意，而是被激發(fā)起好奇心和探索欲，抓住進城的機會主動了解了更多信息，就此擺脫蒙昧，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思想。

這個轉(zhuǎn)變過程，雖起源于偶然，但那些沒心沒肺，失去感知能力的那些小妖，顯然無法像它這樣把偶然轉(zhuǎn)化成必然。

而在能決定這輩子結(jié)局的關(guān)鍵時刻，他更是彰顯了羅翔老師嘴里最可貴的品質(zhì)——勇敢。

面對追殺，不顧安危，把心中的正義呼聲吶喊出來，一般人終其一生也不曾上演過如此勇敢的時刻。

正是靠著這些特質(zhì)，小野豬妖脫穎而出，為自己掙了一個"帶路"的資格，憑借頭腦、好奇心和勇氣，拿到了大圣的三根救命毫毛，也成了這個非主流西游動畫里的主角。

有人說，如果沒有最后的反轉(zhuǎn)，小野豬妖未被"正義"接受，被大圣一棒子打死的結(jié)局更現(xiàn)實，更具沖擊力。這樣說很有道理，但擺脫了平庸之惡最終得被救贖的結(jié)局，也并非只能充當童話，文明世界里流傳的那句“Freedom is not free”，何嘗不是那些得到救贖之人總結(jié)的人生真諦。

所以小野豬妖就像周星馳曾在83版《射雕英雄傳》飾演宋兵甲一樣，亞洲影壇也只有一個星爺。就像安陵容在《甄嬛傳》里不招人待見，可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后宮娘娘。

再看大多數(shù)人是什么呢，恐怕只是一個黑點、幾筆線條，最多是故事中那些沒有臺詞，最終被八戒一波流帶走的小兔妖、小黃鼠狼、小青蛙，Nobody是他們的宿命，淪為平庸且糊涂的炮灰，僅此而已。

所以你看，故事里小妖精和大王、小王們的關(guān)系，小野豬妖的精神特質(zhì)，遠非一句“資本家狂虐打工人”可以概括得了。

更何況，熊教頭那種放著好用的羽毛箭不用，以自己權(quán)威為綱的做事邏輯，和資本追求效率和利益的目標更是背道而馳。

因此，"資本"這個詞好用，但不能總用，一直用。

要不就看不清形式主義背后的行為邏輯，也防不了權(quán)力濫用導(dǎo)致的人性淪喪。

再說第二個故事《鵝鵝鵝》，看上去最抽象，最有古代志怪小說的狂想，實際上最有韻味。

我看有UP主已經(jīng)考古到《酉陽雜俎》了，咱們也就沒必要再細做文本分析。

如果說《小妖精的夏天》是出悲喜劇，那么《鵝鵝鵝》就是一出超越了俗世悲喜的人生展演。沒有選擇，沒有退路，沒有前途，甚至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傳統(tǒng)思想不止儒家，更有老莊；人生在世，不只有金榜題名、買車買房，更有思考的樂趣和旅行的意義。

不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確的目的，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夠解釋清楚。

人類渺小，生活于世間本就不易，對他者抱有疑惑、恐懼、好奇、敬畏等情感都是人之常情。在這個層面，本篇的立意與第一篇是相通的。世界是恒定的無常，而個體是渺小的存在。

不是誰都有我國著名現(xiàn)代詩人郭老的勇氣與志向，"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很多時候，吞噬與吐出都是幻象，看看就行，咱們也學(xué)不會。

第三篇《林林》，講述了白山黑水之間人與狼的斗爭，也在說族群的變遷與文化認同。

從狼的角度看，人類殘忍，他們捕獵、剝皮、趕盡殺絕。盡管有著變化的能力，但是狼皮好脫，人皮難穿。

從人的角度看，狼性狡詐，不僅害人性命，還搶奪生存資源。盡管小狼可以變成人形，但是非我族類、雖小也誅。

看到有人說這個故事像《狼圖騰》，但我覺得它與《狼災(zāi)記》的內(nèi)核更接近。無論是狼還是人，只要靠近彼此，就會遭到不幸。

除了生態(tài)動保的主題，更有對少數(shù)族群的關(guān)注。

從地理環(huán)境、人物形象、生產(chǎn)方式等多個方面都可以看出東北地區(qū)女真、赫哲、鄂溫克等漁獵民族的影子。當時代的車輪碾過，是不是落后就要挨打，傳統(tǒng)真的可以被堅守嗎，如此種種，其實是個世界性的難題。

2.講好中國的妖怪故事，

很有必要

我們的生活離不開妖怪，我們的文藝作品也急需妖怪。

“現(xiàn)實里動物可以成精”對人類來說可能是災(zāi)難，但“文藝作品里動物不可以成精”對觀眾來說也是實打?qū)嵉木駬p失。

一直都在說文化輸出、文化自信，一直都在批判日本動漫和二次元，一直都在各種作品里挑挑揀揀所謂中國元素，一直都在鄙視這瞧不起那。

可是然后呢？

上美影廠用事實說話，咱們拍妖怪題材咱們不差。

在制作上，畫風(fēng)素描水墨、剪紙定格，畫風(fēng)雖然各異，投入?yún)s都用心。

比如第二篇《鵝鵝鵝》整體氛圍感到位，從景別運用到人物動作，都彌漫著一股戲曲腔調(diào)，就像觀看電影里的戲劇表演，層層疊疊，一幕套著一幕，最后觀眾與演員的位置變得模糊不清，也契合了作者想要表達的情緒。

另外在色彩和線條上也頗具構(gòu)思，以黑白渲染為主，在一片淡然之中，農(nóng)夫的發(fā)帶、狐貍書生的臉譜、鵝小姐的耳鐺都成為點睛之筆，就像朱砂痣與蚊子血本為一體，濃墨與重彩也可相映成趣，圓潤的線條收斂了故事的鋒芒，放大了夢境般的幻影質(zhì)感。

相比之下，《林林》中的細節(jié)更為寫實，也可見創(chuàng)作者真的有用心考察。

像人物的服裝基本與黑龍江博物館的藏品相近。獵人腳上不僅穿的是獸皮靰鞡（一種短靴），還綁著木踏板，這能在雪地里充當簡易滑雪工具，而且還不容易留下腳印。

一晃而過的鏡頭里，幾個獵人臉上帶著的面具為薩滿面具的一種，俗稱"狩獵面具"，像鄂倫春族在狩獵的時候就會帶上狍角帽和這種面具，有的還會攜帶一些獸骨做的法器。這都體現(xiàn)了先民們對自然萬物的敬畏，而在當下，我們也只能在博物館和文藝作品中去追憶與思索了。

當然這個年頭，光有手藝，沒有勇氣，是創(chuàng)作不出好作品的。

這次的《中國奇譚》最難得的是主創(chuàng)們敢于去嘗試，去表達，去通過動畫與現(xiàn)實的觀眾進行心有靈犀的溝通。

展示當代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

文化生存狀態(tài)的紀錄片《犴達罕》

《中國奇譚》的英文名字為"Yao-Chinese Folktales"，實際上這更貼切、更有吸引力。

Folktales可以翻譯成民間故事，也可以包神話、傳說、童話等多種意義。它可以是輕盈的，也可以是沉重的，可以是簡單的，也可以是復(fù)雜的。

曾經(jīng)我們常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把"地球村"掛在嘴邊，民間故事恰恰就是可以溝通彼此的橋梁。從"格林童話"到"迪士尼"，從《風(fēng)中奇緣》到《阿凡達》，相同的故事類型可以演繹出不同的風(fēng)采。我們手握如此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完全可以用實力說話。

這里的"世界"也包括我們

當我們回憶曾經(jīng)的那些童年經(jīng)典的時候，仔細想想，其中并非都是非黑即白，敵我斗爭，反而是一些留白、一些灰色的地帶讓我們記憶深刻、受益匪淺。

為什么呢，因為現(xiàn)實從來就不是被黑白分明的，而人一降生就也不能處在真空之中。

恐怖的不是哪吒，是逼死他的人

比如《小妖怪的夏天》適當使用了一些恐怖片元素，就大大提升了敘事節(jié)奏和表現(xiàn)力度。

又如《林林》中的蒙太奇鏡頭、少男少女之間的曖昧情愫等，都讓作品更真實也更有人味。

這種與現(xiàn)實既不相同，又相互聯(lián)通的感覺，也正是動畫片的魅力所在，上美影廠的作品從來不缺乏這種嘗試的勇氣。

卡夫卡說："人們經(jīng)常裝出快樂的樣子，有人在耳朵里塞滿了蠟，比如說我，我假裝快樂，是想躲在它的背后，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墻。"

這句話也適用于當今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中的部分"和平派"、"正常人"。很多時候，那些噴子和喜歡扣帽子的鍵盤俠連森林里的小妖精都比不上，他們只會幻想有一只烏鴉毛做的令箭，覺得自己的樣子特別偉岸恐怖，實際上卻干癟、可笑。

最后，還是感謝主創(chuàng)者們，也感謝還心存善意、愿意溝通的觀眾們。

也許這一小步微不足道，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THE END

本文作者

隔壁王同學(xué)

愛吃唐僧肉的大盜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