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大雪二日，天風高曠，彌絕塵機，沒市囂而披縞潔，玉煙連霧，消卸胸中塊壘，風迴雪舞，吹落敗柳殘花。余以為湖上逸興，除卻陶庵湖心泛雪，以明人高深甫《四時幽賞》為最妙。古人雅好山水，滌心解慮，今古法衰疲，澄者難得，然昏明迭用，否泰相濟，渺顧塵霏，雖混混澆饡，古殿傾圮，然山川亙古，歷劫后生，待南雁歸來，清流消雪，樓臺新起，更添形勝。

－武林山人跋語

《四時幽賞》明高濂撰，（日）野間三竹畫，1667年跋寫本。 高濂，字深甫，號瑞南，錢塘人，明萬歷年間的名士、戲曲家、養(yǎng)生家及書籍收藏家。工詩詞及戲曲，藏書豐富，高濂喜談醫(yī)道，重養(yǎng)生，咨訪奇方秘藥。曾在北京鴻臚寺任官，后隱居西湖。

冬時幽賞十二條

湖凍初晴遠泛 

西湖之水，非嚴寒不冰，冰亦不堅。冰合初晴，朝陽閃爍，湖面水澌瓊珠，點點浮泛。時操小舟敲冰浪游，觀冰開水路，儼若舟引長蛇，晶熒片片堆迭。家僮善擊水引，舉手鏗然，聲溜百步，恍若星流?；蛐n激破碎，狀飛玉屑，大快寒眼。幽然此興，恐人所未同?？巯祥L歌，把酒豪舉，覺我陽春滿抱，白雪知音，忘卻冰湖雪岸之為寒也。舊聞戒涉春冰，胸中不抱懼心，又何必以涉冰為戒？

山人案：遠泛冰湖，可比擬于陶庵挐舟泛雪之境，霧凇沆碭，毳衣爐火，逢初晴之旭日，瑞南道人以禪門之直指人心斷捨懼念，環(huán)以湖光，玉屑星流，更忘春寒也。

雪霽策蹇尋梅 

畫中春郊走馬，秋溪把釣，策蹇尋梅，莫不以朱為衣色，豈果無為哉？似欲妝點景象，與時相宜，有超然出俗之趣。且衣朱而游者，亦非常客。故三冬披紅氈衫，裹以氈笠，跨一黑驢，禿髮童子挈尊相隨，踏雪溪山，尋梅林壑。忽得梅花數(shù)株，便欲傍梅席地，浮觴劇飲，沉醉酣然，梅香撲袂，不知身為花中之我，亦忘花為目中景也。然尋梅之蹇，扣角之犢，去長安車馬，何涼涼卑哉？且為眾嗤，究境幸免覆轍。 

山人案：踏雪尋梅，有林處士植梅放鶴之清雅，花我之問，得莊周夢蝶之妙，引以甯戚扣角，語雖孤高，然難免酸楚，湖山雖好，亦無奈于東林黨爭之亂耳。

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 

三茅乃郡城內(nèi)山高處，襟帶江湖，為勝覽最歡喜地。時乎積雪初晴，疏林開爽，江空漠漠寒煙，山迴重重雪色。江帆片片，風度銀梭，村樹幾家，影寒玉瓦。山徑人跡板橋客，路車翻縞帶。樵歌凍壑，漁釣冰蓑。目極去鳥歸云，感我遠懷無際。時得僧茶烹雪，村酒浮香，坐傍幾樹梅花，助人清賞更劇。

山人案：三茅紫陽，巽龍盡處，凝萃萬里山川，左江右湖，極天下之麗色，江帆片影，輔以越山作案，云涌平湖，鑲以長堤塔影。然今填江圍墾，群樓遮蔽，江天雪霽已不復(fù)可觀，古蹟傾圮，埋于土下，梵寺鐘聲已不復(fù)可聞，唯此玲瓏山石，歷朝題刻，留以后人憑弔。

西溪道中玩雪 

往年因雪霽偶入西溪，何意得見世外佳景。日雖露影，雪積未踈，竹眠低地，山白排云，風迴雪舞，撲馬嘶寒，玉墮冰柯，沾衣生濕。遙想梅開萬樹，目亂飛花，自我人跡遠來，踏破瑤街十里，生平快賞，此景無多。因念雪山苦行，妙果以忍得成，吾人片刻衝風，便想擁爐醉酒。噫，恣欲甚矣！雖未能以幽冷攝心，亦當以清寒煉骨。

山人案：西溪沿山十八塢內(nèi)，舊有花塢，瑞南玩雪，行于雪山大嶺，錘心鍊骨，有蒼茫寒曠之境。

山頭玩賞茗花 

兩山種茶頗蕃，仲冬花發(fā)，若月籠萬樹，每每入山尋茶勝處，對花默共色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且花白若剪云綃，心黃儼抱檀屑，歸折數(shù)枝，插觚為供，枝稍苞萼，顆顆俱開，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腸，色憐青眼，素艷寒芳，自與春風姿態(tài)迥隔。幽閑佳客，孰過于君？

山人案：白樂天詩云“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為客錢塘之樂也。瑞南道人雪中賞茶花，雅興熟同，較之月桂迎香，更添素潔之境。

登眺天目絕頂 

武林萬山，皆自天目分發(fā)，故《地鈐》有“天目生來兩乳長”偈。冬日木落，作天目看山之游。時得天氣清朗，煙云凈盡，扶策躡巔，四望無際。兩山東引，高下起伏，屈曲奔騰，隱隱到江始盡，真若龍翔鳳舞。目極匹練橫隔，知為錢塘江也。外此茫茫，是為東海。幾簇松筠，山僧指云：往宋王侯廢冢。噫！山川形勝，千古一日，曾無改移，奈何故宮黍離，陵墓丘壑，今幾變遷哉？重可慨也！

山人案：晉人郭璞曾相武林之地，作讖曰“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以堪輿之說，天目為杭州之祖山，關(guān)乎臨安興衰，宋咸淳甲戌，天目山崩，而后元軍入獨松關(guān)，臨安城破，可證風水之理不虛。瑞南道人于天目雪頂俯瞰蕓蕓，嘆往世興亡，實如雪芹卷末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山居聽人說書 

老人畏寒，不涉世故，時向山居曝背，茅簷看梅初放。鄰友善談，炙餈共食，令說宋江最妙回數(shù)，歡然撫掌，不覺日暮。吾觀道左豐碑，人間銘頌，是亦《水滸傳》耳，豈果真實不虛故說？更惜未必得同此《傳》世傳人口。 

山人案：雪日山居，屋外雪壓寒梅，與友人圍爐暖室內(nèi)，笑談古今，實人間樂事。

掃雪烹茶玩畫 

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為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時乎南窗窓日暖，喜無觱發(fā)惱人，靜展古人畫軸如風雪歸人、江天雪棹、溪山雪竹、關(guān)山雪運等圖。即假對真，以觀古人模擬筆趣。要知實景畫圖，俱屬造化機局，即我把圖，是人玩景，對景觀我，謂非我在景中？千古塵緣，孰為真假，當就圖畫中了悟。

山人案：《本草綱目》云“臘雪甘冷無毒，解一切毒”，以此烹茶，堪為人間至上品。草堂內(nèi)并同友人展古人畫軸，焚香插花，佐以雪景，可謂雪日雅事之最。瑞南道人溶景卷中，臥游古今畫境，逸興自出塵外。

雪夜煨芋談禪 

雪夜偶宿禪林，從僧擁爐，旋摘山芋煨剝?nèi)肟?，味較市中美甚，欣然一飽。因問僧曰：“有為是禪、無為是禪？有無所有、無非所無是禪乎？”僧曰：“子手執(zhí)芋是禪，更從何問？余曰：“何芋是禪？”僧曰：“芋在子手，有耶無耶，謂有何有，謂無何無，有無相滅。是為真空非空，非非空空無所空，是名曰禪。執(zhí)空認禪，又著實相，終不悟禪，此非精儘力到得慧根緣，未能頓覺。子曷觀芋乎？芋不得火口不可食，火功不到，此芋猶生，須火到芋熟，方可就齒舌消滅。是從有處歸無，芋非火熟，子能生嚼芋乎？芋相終在不滅，手芋嚼盡，謂無非無，無從有來；謂有非有，有從無滅。子手執(zhí)芋，今著何處？”余時稽首慈尊，禪從言下喚醒。

山人案：湖上天竺三寺，自古武林清淨地，雪殿寒林，更顯梵境，夜宿禪門，盡得天地之幽。瑞南道人于山中俱靜處簞食瓢飲，與山僧話禪，雪落無聲處，盡得玄妙。

山窗聽雪敲竹 

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山窗寒夜，時聽雪灑竹林，淅瀝蕭蕭，連翩瑟瑟，聲韻悠然，逸我清聽。忽爾迴風交急，折竹一聲，使我寒氈增冷，暗想金屋人歡，玉笙聲醉，恐此非爾所歡。

山人案：唐時有僧香嚴擊竹而悟道，竹音始通禪趣，瑞南道人云飛雪之聲惟在竹間最雅，余深感同，雪林為山間極靜處，天地渾然，雪敲竹梢，為心澄者感，天地茫茫，萬籟俱寂，惟此音與知者互通。

除夕登吳山看松盆 

除夕惟杭城居民家戶架柴燔燎，火光燭天，撾鼓鳴金，放炮起火，謂之松盆。無論他處無敵，即杭之鄉(xiāng)村，亦無此勝。斯時抱幽趣者，登吳山高曠，就南北望之，紅光萬道，炎焰火云，街巷分岐，光為界隔，聒耳聲喧，震驚遠近，觸目星丸，錯落上下，此景是大奇觀。幽立高空，俯眺囂雜，覺我身在上界。

山人案：六一居士曾贊吳山地處江湖之勝，山水登臨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盡得。幽立高空，盡攬人間煙火，曠然平遠，實大觀也。

雪后鎮(zhèn)海樓觀晚炊 

滿城雪積，萬瓦鋪銀，鱗次高低，盡若堆玉。時登高樓凝望，目際無痕，大地為之片白。日暮晚炊，千門青煙四起，縷縷若從玉版紙中，界以烏絲闌畫，幽勝妙觀，快我冷眼，恐此景亦未有人知得。

山人案：鎮(zhèn)海樓，舊在吳山之東，吳越王錢氏建。明人高節(jié)庵曾詩云“水分兩浙趨都會，地接三吳控上游”，憑欄遠眺，湖山映帶，煙云杳靄，盡收眼底，為吳山之偉觀，惟惜今已不存，徒留江山風月訴于后人。

蘇堤

楊公堤

吉慶山

永明塔院

文：高濂、武林山人  圖：野間三竹、秋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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