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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幾只田園犬的交往史
原創(chuàng) 居晦 人間故事鋪

對于很多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來說,“寵物”這個概念是模糊的。許多人家中會養(yǎng)狗,大多是“中華田園犬”。它們既是看家護院的好幫手,也是陪伴孩子成長的好伙伴,這樣復(fù)雜的身份很難以“寵物”一詞囊括。沒有細(xì)致的喂養(yǎng)方案,沒有高級的狗窩狗盆,這些其貌不揚的土狗,陪著主人走過無數(shù)個四季,成為回憶里最干凈純粹的一道光。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疫情之下,所屬單位前一天通知解除封控,市里卻在第二天開展封控。無奈,只有留在老家。
夏日家鄉(xiāng)清爽得很,村里除了老人,再無情趣。于是上山下河,重溫舊夢。家中新入兩只田園犬,尤其與人往來密切,在疫情高壓之下給人些許慰藉。
有人傳言狗會吃雞或者惡意將雞咬死,我以為驚異;知道事實與之截然相反,忽又聯(lián)想到疫情之下眾生百態(tài),謠言迷離,擾人清心。
從來,狗是人的忠誠伙伴之一,幾乎任勞任怨。既有護衛(wèi)本領(lǐng),又可解人心煩,竟然受此謠言,但不可自己反駁。細(xì)細(xì)想來,狗對我之陪伴,也是一種長存的感動,愿意為之正名,便寫下此文,以此紀(jì)念和為它們廉價的好意做一點保護。
望大家不輕易丟掉或遺忘一直陪伴在身邊的守護,在任意時空里,能夠用存在的余溫持續(xù)燃燒生命的火苗。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至今,我所知道的農(nóng)村里,家家戶戶幾乎是要養(yǎng)上或養(yǎng)過一只及其以上的中華田園犬。這樣的狗又被稱作“土狗”。我膚淺覺得,它們與警犬相比,不過是缺乏專業(yè)的訓(xùn)練與教導(dǎo)。田園犬護衛(wèi)小家的本領(lǐng),讓我衷心為之贊嘆??墒情L久以來,俗物難登大雅之堂。但我實在以為,人的偏見眼光是不能遮住靈物的光輝的。
1

位于川北的小村子,是我的家鄉(xiāng)楊家溝。山高,河小,路窄,地陡。主要的小商品產(chǎn)物是玉米,土豆。楊家溝地處秦嶺以南,同時落在高山之上。人們主食為米,面食為輔。
每戶村民每年要打出上千斤的成熟玉米籽去賣錢,然后用來買米置衣、供娃上學(xué)。另外就是養(yǎng)豬,放牛,飼雞。豬是主要肉食。雞只是過年或逢遇大事的時候才能吃上,且數(shù)量限制在一只或兩只。牛是主要勞力。后來,有人聽聞傳言或確實某家遭遇偷竊,為了更好保障財物安全,大家流行養(yǎng)起了狗。
我在出生之后,家里有一只十多年的大黃狗。體毛細(xì)長而茂盛,方正的腦袋,粗實的四肢,大尾巴常常上翹著,母親喚它“黃獅子”。
那時候母雞所生的小雞是黃鼠狼或山鷹的食物來源之一,父親又常年在外打拼,母親一個人難以招架。黃鼠狼狡猾得很,喜歡半夜搞偷襲。山鷹更是厲害,它會趁人做其他農(nóng)活的間隙,迅速從天而降,叼走一只雞仔然后匆匆離開。黃獅子死后的空檔期,我還專職做過一段時間的護雞工作。
黃獅子不是天生的全能警衛(wèi),縱有一身本領(lǐng),大多只是施加在“生人”身上。其他牲畜受到侵害,它并無太大作用。于是,母親開始花時間下工夫訓(xùn)導(dǎo)它。后來,出于本能和后天學(xué)習(xí)的雙重因素,家里不論誰,只要對它命令一句“快腳!”它便能立刻專注地豎起雙耳,跑到院子邊來回巡視一次,嘴里同時發(fā)出低吼,以示警告。
我們家窮,人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狗的溫飽條件相比村里其他看家犬,也處于下等。種糧換取的資產(chǎn)常年供不應(yīng)求。母親一個人一年辛勤耕種的十幾畝地,換取的錢資每到年底都不知去向。家里過年的成員在六七年內(nèi)只限于我,姐和母親。父親會打回電話,裝作很輕松地跟我和姐姐說幾句祝福語,接著跟母親交代的核心意思:“沒掙到錢?!彼圆粫貋?。
夜里,我們?nèi)齻€人可以看電視到半夜。黃獅子也能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肉湯泡飯,夜深,便在房檐之下蜷縮著睡覺。
“狗不嫌家貧”,黃獅子并不會和其他家的狗到處亂竄。它的體型是村里同類中最大的,這成為它不合群的一個原因。
有一回母親被央到別人家?guī)兔υ园?,我放學(xué)后就在東家吃飯。每到這種時候,人們聚集一家。狗也湊在一起,在兩個大餐桌下?lián)旃穷^吃。東家比平時更通情達(dá)理,對于在位的幫助者們格外客氣友好,連同各家的狗們也受到優(yōu)待,全部氣氛是和平而且熱鬧的。
或許是因為一塊骨頭或者一片肉的爭端,黃獅子和楊三爺家的黑毛狗發(fā)生了直接沖突。黃獅子把黑毛狗從飯桌下追出來,它的右前腿被黃獅子緊緊咬住。其他七八只狗聞聲,跑過來幫黑毛狗打架。頃刻間,狗聲蓋過了人聲。
東家忙跑出門把它們喝開,幾個在外吃飯的男人尋找石子或木棍對著狗群一頓亂打。狗群暫時疏散開來,轉(zhuǎn)瞬之間,又追趕黃獅子轉(zhuǎn)移到半山坡上開展咬架。
我趕緊進屋告訴母親,母親放下碗筷,抓起地上的石子對著狗群狂扔過去,一邊怒罵著這群土匪。
黃獅子和其他狗的關(guān)系雖說不好,但我的印象中,還未見它有過“欺狗”的行為?!按蚬愤€得看主人”,狗能受此待遇,大約與我們的家境有關(guān)。父親掙不得錢,母親即使守在家里兢兢業(yè)業(yè),囿于爺爺對她的輕視,婆婆對她的排擠,其他女性對她的蔑視,我們家也成了眾矢之的。
“你打我們家的狗弄啥?”一個男人質(zhì)問母親。
“那些狗都在咬我們那狗,咬死了多可惜?!蹦赣H辯護道。
“你們家那狗,又好吃又霸道,所以那些狗都對它不舒服,你還不曉得這個道理?”
母親看著頸毛上沾滿血漬的黃獅子,怒斥它立即回家去。
自此以后,黃獅子得了一場大病,整日在家病懨懨的。母親讓我去找爺爺說拿點藥,或者來家里給它診一診。
“我以后老了讓你給我倒杯水,不曉得是個什么效果!”我當(dāng)時不懂這話,一心只想拿藥。
藥拿回去,母親把它和在飯里,喚黃獅子來吃。它懶懶地走過來,低垂著頭,我在旁邊侍候它。它情緒低落,我用手?jǐn)嚢栾垐F,想把藥粉拌勻,讓黃獅子看不見藥的痕跡。

忽然,“嗷”地一聲,它一口咬向我的食指。我嚇得大叫,手指已經(jīng)流了血。母親慌忙出來,不停呵斥黃獅子,罵它“遭了瘟”。狗受了驚嚇,不知所蹤。我隨母親去找爺爺包扎,他怨言黃獅子是喂不熟的野狼。
夜里,黃獅子沒有回家。母親把飯端在手里,喚了許久,仍不見它的身影。第二天下了一整天暴雨,積水各成一道,匯在路面,山坡,地里。黃獅子依然沒有蹤跡。
“狗應(yīng)該是死在哪兒了。”母親推測說。
第三天還是雨,不過較前一天下得小了一些。去山里看護莊稼的三婆路過我家對母親說:“你們家那黃狗好像死在了楊三老漢的地里,你去看看吧。”
母親拿了一把鋤頭,讓我換上水鞋,帶著一只撮箕。我們身穿雨衣,關(guān)了房門,快步趕往黃獅子死去的方向。
到了小道邊,黃獅子的頭栽在水溝里,全身僵硬而冰涼。母親喚它一聲,再摸了一把肚子,斷定狗的確死了。她讓我把鋤頭接過去,自己拽著黃獅子的后腿往外拉。拖出整個身子后,就提著它的四腿奔向山上。
烏蒙蒙的天,雷鳴電閃,我怕經(jīng)過松樹下面被雷公“抓了去”,緊緊跟在母親身后。
到了我家山林的一棵大松樹下,母親開始掘土,一撮箕接一撮箕地把土堆在外邊。她不停地挖著,一聲不吭。
“媽,為什么不埋在地里?”我問母親。
“山下沒我們家的地;埋在這兒,也免得其他狗刨土?!?/p>
“媽,天上打雷了,我們老師說下雨天不能站在……”
“話不要多?!?/p>
母親挖出一個大小合適的土坑,把黃獅子的尸體安穩(wěn)地放進去,然后給它蓋上濕土。剛剛掘開的泥土又重新回到原地,母親用鋤頭將土層壓實,鏟下幾根草枝和刺桿,橫豎蓋在黃獅子的墳上,又在周圍放下幾塊石頭壓住枝頭。
“走吧?!?/p>
我隨著母親回了家。從此之后的一段時間,沒人再說我們家的黃狗是如何招人厭惡,家門前后本也沒有生長可供指代的槐樹和桑樹,日子無意之間,安寧了不少。
幾年后我爬上那座大山,經(jīng)過小路,發(fā)現(xiàn)那棵松樹越發(fā)壯實。樹下的枝丫石頭早已不復(fù)存在,但我知道,我家的黃狗就埋在那里。
2

我們家是平房,有一間屋子的后門通往廚房。一天,天色剛剛擦黑,母親去柴房拾柴,給雞門上鎖。她沒打算關(guān)后門,因為還要把柴火順便搬進屋子。不到十分鐘,家里就少了一整塊豬蹄和排骨。母親四下察看,也是徒勞。即使抓到現(xiàn)行,以母親的意思,“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假設(shè)有一只狗看家,小偷是不敢那般肆意妄為的。母親有意逮一只狗繼續(xù)養(yǎng)著。
一個暑天的傍晚,我和母親下地回家的路上,遇到一戶人家的幾只狗朝著我們吼叫。母親停在原地歇氣,朝狗群叫了一聲“黑子”。有一只叫聲稚嫩,形體嬌小的黑狗便向她甩尾巴。母親又喚了幾聲,它就跑到院子邊,左右搖著小腦袋察看我們這一對陌生人。

“這狗好看嗎?”
我見它模樣可愛,不怕生人,而且勇敢親和,滿口喜歡。母親說過幾天會把它逮回家喂著。
黑子成了我們家的新任警衛(wèi)員。它的耳朵尖長而有力,稍有風(fēng)吹草動,一雙黑耳瞬間警覺地直立起來,水靈的眼珠子也十分警惕地盯向生出動靜的方位。胸部直到下顎骨的區(qū)間,是一片永遠(yuǎn)白色的絨毛,從未見它染上別的顏色弄臟它們。它的四只腳背,下巴以及尾巴尖也綴著白花。單從模樣來說,它是我迄今遇見過最出挑的土狗。
它喜歡和過路的摩托賽跑,但不會攻擊駕車的人,而是邊追邊吠叫著示威。村里的小孩們就編了一句順口溜“狗追摩托,不懂科學(xué)(xio)”。父親沒買車之前,走親戚、辦事,都是騎一輛摩托車。黑子也要跟著去的。臨走,我坐在摩托車上,父親的速度并不快,它就跟著后面跑。距離短的路程,它會一直跑回家,然后停著休息,張嘴伸出舌頭散熱。
一個冬季,路面結(jié)了冰。黑子聽見摩托車慢吞吞的聲音,順著習(xí)慣仍要與之競跑。那男人大約是不善于在冰雪路面騎行,手腳一慌,連人帶車翻在硬路面上。黑子站在路邊,搖著尾巴,仿佛是致歉。男人馱著的一袋米被打濕,小腿擦破了皮,一邊努力站起身子扶正摩托,一邊叫罵養(yǎng)狗的人家。
父親最怕虧心事。趕忙跑到路上,斥罵黑子離開,又給人家賠禮道歉。硬要拉著男人到家吃飯,還塞給他兩百元作為賠償。好在男人與爺爺熟識,勉強到我家用了午飯。父親又給他噴了碘伏,塞給他一包玉溪。他便大方地離開了。
事后,父親把黑子叫到身邊,用細(xì)竹棍一下鞭在它的后腿上,訓(xùn)誡它不準(zhǔn)再追趕任何車輛。之后,黑子只是跟著自家的摩托車馳跑,對馬路上的過往車輛失掉了原有的興趣。
每逢過年,三十夜里,家家戶戶都要先放鞭炮再開年夜飯。父親至家第一年,家里買了一箱八十八響的大地紅煙花,準(zhǔn)備年夜飯后點燃觀賞。別家的狗估計是耳朵受不住,一律被鞭炮震得鉆床底,抑或胡亂跑到山上不肯歸家。黑子反而極其勇猛,非但不以為懼,而且連蹦帶跳地在響聲之中狂呼大叫。
黑子的靈性逐漸引起人們興趣。父親平時愛干凈,我只要跟黑子走近一點,他就要急切嚴(yán)肅地發(fā)議論:“狗身上有細(xì)菌!”我只好姑且與它保持距離。不過,他當(dāng)著別人的面以狗做談資時,就要說:“我?guī)啄隂]回家,第一次踏進家門,狗居然朝我甩尾巴。”
父親多少在外賣力實干了幾年,掙得一點家業(yè)。閑來無事到家做客或者串門的人,便會將黑子的奇特作為一種敬意搬上桌面聊白幾句。
“我到你們家拿一個鋤頭——我給你媽打過招呼的——你們屋里這黑娃子,就撲過來銜住我的褲腿,不讓我走。我把東西放下后,它才準(zhǔn)許我離開。我于是另找主意,叫你爹親自幫我拿到手。我還沒見過哪家的狗這么靈氣。你說它又不是真的要咬我,但它執(zhí)意用嘴拉住褲腿……”
于是大家哄笑一場。此時我去拍拍它的頭,或者從碗里喂給它一片肉,父親是不會皺眉的。
我到了七歲才上小學(xué),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只有一學(xué)期學(xué)前班。黑子自發(fā)地陪送我去村小。學(xué)校的日程安排是朝九晚五。早晨,我要在家吃完一大碗米飯,再去上學(xué)。學(xué)校沒有食堂,只有小賣部。父親彼時依然在西藏奔波,母親每天至多給我一塊錢的零花錢。有時候沒錢,我會帶上做好的清油炒米飯或者油煎的土豆饃,當(dāng)做午飯。
當(dāng)時所有的小伙伴里,唯有我一人享受貼身保鏢的殊榮,大家好不羨慕。到了學(xué)校,班上的同學(xué)看見黑子的模樣,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圍成一圈逗弄它。有時三三兩兩的路過,也要去摸一摸它的頭。它倒也乖巧,或許是大家對它毫不吝嗇地投喂所致。
一個星期五的早晨,上課鈴聲響后,大部分人回到教室。語文老師一進門,我們頓時安靜下來。開課之前,從外面忽地傳進幾聲慘烈的狗叫,我心里一顫,料想定然是黑子被什么人給打了。幾分鐘后,同桌從廁所跑回來,對我說:“你的警犬被冉老師(數(shù)學(xué)老師)打得跑丟了?!?/p>
下課之后,我急忙跑到數(shù)學(xué)老師規(guī)定的操場界線查看——那是連接外界與操場的一條橫線,學(xué)生上課期間不允許跨過那條線走上馬路。我呆立著,探尋黑子的軌跡,它卻沒有再出現(xiàn)。
周五的下學(xué)時間要早過平時。學(xué)生們做完大掃除,三點就可以離校。放學(xué)過后,我沒有等待任何伙伴,一路狂奔回家。走到橋下,爺爺在院子邊上掃地,我便問他,狗回家沒有。他說黑子在他們家。
我從小路跑上去,嘴里喚著黑子的名字。它沒有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我。進到屋里,它臥在豬草垛上睡著。我輕輕蹲下身子,撫慰著它垂下的頭。黑子終于抬起頭來,右眼珠子變成了魚肚白。爺爺告訴我說:“狗的右眼瞎了。”
我痛苦而絕望,摟著黑子的脖子,把臉貼在它的頭上大哭一場。黑子的表情顯得輕松,似乎沒有責(zé)怪我的意思。我給它道歉,吃生雞蛋,它全程異常安靜。以后,黑子不再送我上學(xué)。我為它的受傷憎恨數(shù)學(xué)老師到六年級。
經(jīng)過08年地震的摧殘,村小一下老了不少。墻體開裂,瓦碎了一地。幾個月沒有進行教學(xué)活動,平曠的操場長起一寸多深的雜草。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打算把所有的留守娃全部并入,統(tǒng)一管理。大部分學(xué)生選擇去鎮(zhèn)上,而我,被安排進城讀書。
至于黑子,則托給爺爺奶奶。臨走那天,黑子看見我們身著新裝,背包在手,隱約之中覺察到我們的離別。它忙前忙后,在母親身邊搖一會兒尾巴,又殷勤地跑到我身旁用頭蹭我的小腿。
我拍拍它的頭,告訴它我馬上要走了,寒假才能回家。其實,前一天晚上我就給它說了這些話,它還不為所動。到了分別時刻,它竟真的不舍起來。我不想就此融入一個陌生之地,大人們是不能理解我的難處的。
母親和我要步行到另外一個隊的十字路口,等待班車,順路進城。黑子本意要跟隨我們走,但被母親再三阻止。它見狀,便頭也不回地跑出家門。我們走到半路上,黑子突然竄出來,我嚷著要求母親先不要急著把它遣返。她一路偶爾拍手跺腳,把它嚇到旁邊。它停了一會,不一會又追了上來。
我們母子二人同一只狗走出了大山。母親說,十字路口上死狗最多,不是咬架而死的,就是被人打死,隨即帶回家煮肉吃。我慌張起來,也開始配合母親打算把黑子嚇退回去。
上車后,司機師傅開著超載數(shù)人的班車一騎絕塵。我望向窗外,黑子追車跑了一段距離,可繞過兩個彎,便望不見它的身影了。
我不知道它的心情是否和我一樣失落,更擔(dān)憂它會被人打死拿去吃了肉。車內(nèi)本就擁擠,路況又壞,司機全然不顧乘客感受,只顧著飛馳。內(nèi)外的不快一齊向我開火,我暈車了。
城里高溫不退,是我從未體會過的燥熱。山上的日子本來清爽,下了城,就另是一番天地。晚上,我給爺爺打電話,問及黑子是否回家。爺爺說它已經(jīng)到家了,我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下。
我睡在姑姑家的地板上,熱不可耐。前一個月我還在村野追風(fēng)趕月,沒想到由于一個秋季開學(xué),我便被淹沒在城市的熱浪里。
3

母親和我在姑姑家住了三天,第四天搬入租的一室一廳房子里。房東老爺子一家住在一樓。他們喂了一只白色小獅子狗。我們剛進大門,它就向主人報警。后來成了住戶,它也沒有改變對我們的敵對態(tài)度。有一回表姐來我家吃飯,給它喂了一根火腿腸,在這之后,它見了表姐就搖起尾巴,并臥在那里聽?wèi){她的撫弄。
我厭惡它嗲聲嗲氣的聲音,更厭煩見到它齜牙咧嘴的丑相,最不愿面對的,是它完全讓人信賴不住的媚態(tài)。房東太太跟風(fēng)讓兒子在大門口裝上一個監(jiān)控,哈巴狗看守家門的作用大不如前,但它依舊未曾停止對一切不明動靜的狂吠。
到了生疏的環(huán)境,我首先持續(xù)的情感是,早日回到老家去。我一個人獨行,母親不甚放心:車程花費兩個多小時,并要考慮到有無座位的情況。勞動節(jié)我想回家,中秋也想回去。到了國慶,更止不住想要一下穿越到家里。
父親在我和母親進城后很快回到城里。他對我的要求嚴(yán)格而多樣。比如,星期五我跟母親商量是否可以回老家,得到她的允許后,第二天父親卻持否決態(tài)度。要么是嫌車費太貴,時間來不及,要么是覺得我的安全無法保障。在父親看來,我的差等生成績也沒資格提出訴求。
我?guī)缀跏前肽瓴拍芑丶乙淮?。每次跟爺爺打電話,我第一時間就是關(guān)注黑子的情況。奶奶每每對于我的詢問要做出糾正。原因是我開口第一句話是問候狗的生活狀況,而不是表達(dá)對他們的關(guān)心。
假期回家,爺爺開始向我夸贊黑子的稱職與本分。
“它每天在我們這邊吃飯。一天喂三頓,一頓都沒少過。它吃完飯就回去,一分鐘都不在我們這邊耽擱。有時候餓了就自己過來,在院子里臥一會兒,吃完飯后,馬上又回去。不曉得它哪學(xué)來的本事。你們家我白天都要去逛一逛的,除了多出的蜘蛛網(wǎng),沒少一件東西。”
我對黑子的喜愛與信任更加濃烈。它比不上城里寵物狗的條件優(yōu)渥,也比不上受過專訓(xùn)的警犬或者導(dǎo)盲犬本領(lǐng)高強,然而它甘愿孤獨地長守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邊,只為單純地守護。
鄰居家李二婆的女兒給她買了一只白色獅子狗。據(jù)說一千多的身價。所吃的食物尤其講究,它不吃土酸菜,不吃面條,只吃特制的狗糧和肉干。最初的一二年,應(yīng)該是保養(yǎng)得極好,這只小母狗看著倒也可人,不過膽子極小,時刻貼在主人身邊。
李二婆來我們家串門,也會把它帶在身后。她叫它作“多多”。黑子不知什么時候?qū)Χ喽鄤恿饲?。別的大狗盡數(shù)對小獅子狗咧嘴表示排斥時,黑子卻歡迎它的出現(xiàn),向它不停搖動尾巴,對李二婆家中的任何人也不再表露敵意。
黑子見到多多路過,即刻去路邊截停它,并沖它發(fā)出求愛的叫聲,且始終與它保持尊重的距離。多多對眼前這一只又丑又老的獨眼狗表現(xiàn)出極端的厭惡感。它不愿在黑子面前停留一秒,只顧埋頭回家。黑子跑到它面前阻攔,它露出警示的牙齒拒絕。它跑出一段距離后,黑子在原處呆望著它的背影,而后重新追過去攔停它的小步子。多多憤怒地發(fā)出尖銳的吼聲,黑子只得難為情地給它讓開去路。
我嘗試喚黑子回家,它不情愿。左一下右一下嗅著路邊的花草,半天過后才沮喪地耷拉著腦袋,進入破鋁盆臥著。往后遇見多多,黑子依然要湊到它跟前求愛,不過多多從不理會它的熱情。
黑子到底多久徹底失望的,我不得而知。多多有一次來到我們家閑逛,黑子臥在盆里心如止水。我走出門外,拿起一根棍子把多多驅(qū)趕回去。
高考完畢,黑子不再活躍了。我們往常從城里回家時,它會圍著我們轉(zhuǎn)圈,直立,喊得山里全是回聲。但那個夏季,黑子成天睡覺。對于過油過辣的飯菜,它毫無興趣。爺爺說日子好過了,狗也挑食。
我把剩飯備好,倒在黑子的飯盆里,它仍然不吃。我拿著棍子,擋在它的去路,強制它吃完所有飯菜。它再三猶豫,終于勉強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事情獨有一件,睡覺。

復(fù)讀學(xué)校開課,我離家而去。我給黑子吃了雞蛋,喝了牛奶,喂了牛肉干,就走了。一個月之后的周末,爺爺打來電話,說黑子不見了。一天以后,爺爺說在河里找到了它。它左眼浸在水里,撈上來時已經(jīng)和右眼一樣呈現(xiàn)白色。
過年前,我提早回家。到達(dá)已是傍晚,黑子像往常一樣,靜臥在盆中。我溫柔地呼喚它的名字,它把頭伸向聲音所在的方向,喉嚨里連連發(fā)出激動的低吟。我看著它失明的雙眼,疼惜不已。
黑子過年面對肉菜毫無興趣,消化不下油食。
“媽,黑子恐怕要死了?!?/p>
“狗是不會死在家里的。沒事,黑子還能活,它只要還在吃飯,就能活?!?/p>
翻年的清明之前,我給奶奶打電話,她說狗死了,死在家中的鋁盆子里。
勞動節(jié)我回家去,黑子被爺爺埋在我們后山的竹林里。我走到后山一看,鋁盆底部并沒有被土遮蓋完全。我用手捧來一些土,掩蓋黑子的孤墳。我對它訴說滿腹遺憾,哭了一場,與這位忠誠堅定的伙伴從此永別。
4

我決心不再養(yǎng)狗。但母親在我身邊念叨著,預(yù)備買一只金毛來養(yǎng)著。她欣賞金毛的智慧,知曉它的智商與六歲的兒童不相上下。我說再等兩年,家里已經(jīng)裝了監(jiān)控,倒也不大需要。
二叔家不知何時捉了一只黃白相間的花斑狗。我見到它的時候,已經(jīng)三五歲的樣子。由于它身子黃毛多于白色,它也被叫做“黃獅子”。也許是怕它夭折或者丟失,他們決定將狗拴起來喂養(yǎng)。
黃獅子的耳朵圓軟,活躍非常。它第一次見我,警覺地發(fā)出防備的聲音。我喂了它幾次飯菜,它就知道二叔家和我家實則為一家人,對待我家的態(tài)度便也友好起來。
黃獅子被綁的另一個原因是它老是喜歡像狍子一樣,前后腳一跳一跳地去踐踏別人家的玉米地,或者為了磨礪后腿的爪子,將別人剛種好的土豆翻開。一時討伐聲四起,不管有意無意,爺爺是聽不得的。一氣之下,將黃獅子束縛在規(guī)定的地方活動。
等到快要秋收,我回家?guī)兔ψ鲛r(nóng)活,黃獅子已經(jīng)被解綁。只是嘴角右側(cè)有些明顯的上揚。問其原因,妹妹說黃獅子夏天里被山上爬出來的蛇給咬了一口,嘴唇不能正常貼合。要是爺爺不救它,它就活不成了。
黃獅子被蛇咬后變得不再像往常那么逗人喜愛。旁人看見它露出的右犬牙,通常選擇避讓三分或者保持戒心。其實它的膽量在受傷之后已然降低許多。母親說,什么主子養(yǎng)什么樣的狗。黃獅子遇事經(jīng)常是一驚一乍的,缺乏田園犬該有的勇氣。根源在于二叔一家對它處處約法三章,不準(zhǔn)它踏進房門,不準(zhǔn)對熟人吠叫,不準(zhǔn)去桌子下叼骨頭吃。
及它長大了些,接受的規(guī)矩已經(jīng)內(nèi)化于心。二叔放心把它放開,許其在鄉(xiāng)間小路四下活動。被解放后不久,楊三爺家新抱回一只約摸四歲的白狗。因為是在鎮(zhèn)上長大,楊三爺?shù)耐鈱O給它取名叫“布朗”。
布朗狗眼睛小而有神,耳朵長而尖,尾巴細(xì),通身白毛。村子里,在河流上游的四戶人家,它全然自來熟,每家討好,家家的剩飯都是它解決。相比以往的黑毛狗,它更懂得人情世故。黃獅子每次沒吃完或者來不及吃的飯菜,均被它消化了。至于兩只狗成年時候,布朗狗身長而肥壯,黃獅子細(xì)弱而矮小。但兩只狗的關(guān)系處得極好,不曾產(chǎn)生矛盾。
我們家喂狗方式從來三餐充足,對狗也沒有什么條例約束。兩只狗樂于跑到我家,就算天黑也不大回去。楊三爺趁自己不用喂狗的便利,時常對母親夸贊感謝。在無形之中,我們家又喂上了兩只不屬于自己的狗。
昨年回家,聽旁人說自家的雞,老被什么東西無端咬死。末了,查無證據(jù),便指罪為狗。死了雞的人家多是下游住戶,他們一致認(rèn)為,必然是上河家養(yǎng)的狗給謀害的。
兇手需要具體落實,四戶人家被要求拿一只狗出來給人家一個交代。布朗狗只吃飯食,且在各人家的印象良好。多多身子短小,即便吃雞,也是吃雞肉的主。最終黃獅子嫌疑最大,因為它見人就吠叫,并且一顆露出的牙齒一看就屬兇手面相。
“這條狗吃雞?!睏钏氖逯钢谖疑砗蟮狞S獅子堅決地指認(rèn)說。
我回家把此事報給母親。
“吃雞?我也聽說了。你四叔指責(zé)黃獅子吃雞,它真的吃了嗎?要是看見了,那就拍個照片給我看一看,我絕對馬上把狗綁起來,還要給他們作賠禮。結(jié)果他說沒有實證,只是見它驅(qū)趕過一回雞群?!?/p>
其時,正好我家養(yǎng)了一只老公雞。它旁若無人,到處踱步。我把買回的零食喂給黃獅子和布朗狗,它們一致視而不見。結(jié)果,老公雞經(jīng)過食物所在的地方,啄了兩口。黃獅子快速起身把公雞追得四處逃竄。我拾起一地雞毛,拿給母親,講明經(jīng)過。
“那是它護食!誰讓你喂的,狗沒事不會去追雞的。黃獅子沒那個膽,怎么會吃雞呢?”
沒過多久,多多被拴著喂養(yǎng)了,據(jù)說物證齊全,李二婆不得不縛住它的脖子在家飼喂。黃獅子沒有因此洗清嫌疑。路過別的人家門前,通常還要受人呵斥威脅。后來我才知道,是二叔家和下河一家人鬧了極大的矛盾,所以矛頭指向狗,也不足為奇。
村人清楚,喂養(yǎng)黃獅子,我家也有份。繼而,以此為借口嚼舌根的聲音,就漸漸稀缺下去。
家里養(yǎng)過這么些狗,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黑子。村里老人說,狗活一年相當(dāng)于人活七年。照這樣算來,黑子也有八九十歲的年齡了。
家中,按照公認(rèn)的排位,狗的地位在豬,鴨,雞,貓之下。我的情懷比較俗氣,單單同這三四只田園犬有過交集,感情純粹,記憶深刻。即便受過些許大人的輕視和譏笑,我還是很感謝它們的陪伴。

題圖 | 圖片來自《流浪33天》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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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biāo)題:《我與幾只田園犬的交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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