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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溫的名字，像他的人生一樣反復無常

2022-09-15 19:1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朱溫的名字，像他的人生一樣反復無常。

起初，他叫朱溫，小名朱三，是人見人厭的鄉(xiāng)村流氓。以至于日后衣錦還鄉(xiāng)，他媽都不相信，對來迎接的使者說：“我家朱三落拓無行，別去做賊死在外面就行，怎么可能當大官？”

唐末亂世給了流氓朱溫發(fā)跡的機遇。黃巢起義時，朱溫本是起義軍的大將，卻在關鍵時刻叛變投唐。于是唐朝封朱溫為節(jié)度使，還給他賜了個新名字——“朱全忠”。

朱全忠騙取朝廷信任后，苦心經(jīng)營多年，成為擁有七十二州、二十一鎮(zhèn)的中原霸主，連弒兩個皇帝（唐昭宗、唐哀帝），終結(jié)了大唐王朝的統(tǒng)治，建立后梁，是為后梁太祖。稱帝后，他摘掉了唐朝給他的帽子，改名為朱晃?；问枪饷㈤W耀的意思，這個山溝里走出的梟雄，想用新名字掩蓋他過去的不光彩。

誰也不知道，當朱溫被親生兒子的殺手捅死在床上時，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走馬燈，是碭山午溝里的鄉(xiāng)村青年，還是鎮(zhèn)守一方的大將，抑或是一個性格扭曲的帝王。

▲朱溫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朱溫稱帝后的第二年，后梁開平二年（908年），他的老對手晉王李克用走到了人生終點。

在與老對手的最后一次較量中，朱溫占據(jù)上風，他派大軍北上攻打潞州，包圍李克用治下的重鎮(zhèn)上黨（今山西長治）。

彼時，朱溫的風頭一時無兩，天下只有河東、鳳翔、淮南、巴蜀的割據(jù)勢力仍沿用已去世的唐昭宗的年號，其余地區(qū)皆奉后梁為正朔。

朱溫大舉進犯之下，潞州困守一年，城中物資幾乎竭盡。割據(jù)河東的李克用遭受打擊，本人又身患重疾，頭上生毒瘡，病情嚴重。

彌留之際，李克用將未成的霸業(yè)托付給嗣子李存勖[xù]，并將三支箭贈予李存勖，留下遺言，一矢討劉仁恭（幽州軍閥），一矢擊契丹，一矢滅朱溫，隨后長嘆道：“汝能成吾志，死無憾矣！”

宋代朱熹有一句名言：“命為志存?！鄙鼮橹鞠蚨嬖?。

過去二十余年，梁晉爭霸影響天下局勢，朱溫與李克用斗了大半輩子。因此，老對手的離去難免讓朱溫心生懈怠。他失去了一個好對手，一個可以讓他時刻神經(jīng)緊繃的目標。

朱溫見晉軍戰(zhàn)敗撤退，以為潞州已是囊中之物，更看不起年輕的李存勖，以為對方只是一個不懂軍事的小孩。

但李存勖深知，潞州若失，河東不保，于是放棄死守，親率大軍南下，在潞州北部安營扎寨。

從小就跟隨在父親身邊的李存勖絕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利用黎明之前、天降大霧的時機，埋伏于三垂崗，在晨曦中直搗梁軍包圍潞州所筑夾城。之后，后唐軍隊兵分三路，搖旗擊鼓，將后梁軍筑的夾城攔腰截斷。

混戰(zhàn)之中，晉軍沙陀兵殺后梁兵一萬余人，后梁大將符道昭戰(zhàn)死，另一名大將康懷英只帶著親兵百余騎遁逃。

戰(zhàn)報傳到后梁都城開封，朱溫嚇了一跳，感慨道：“生子當如李存勖，李氏不亡矣！我家的兒子不過都是豬狗而已?！?/p>

李存勖解潞州之圍，是梁晉爭霸的一個轉(zhuǎn)折點，在被后梁打壓多年后，晉軍終于打了場翻身仗。與此同時，朱溫逐漸從頂峰滑落。

▲李存勖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朱溫在位時，也考慮過做一個好皇帝。

他曾一心求治，在法制、經(jīng)濟各方面推行一系列改革，渴望翦滅群雄，一統(tǒng)天下。

朱溫命大臣刪定唐朝律令格式，頒布了新法律，定名為《大梁新定格式律令》，并要求這部法典“傳之無窮，守而勿失”，有點兒秦始皇確立皇帝制度的意思。

先別笑朱溫迷之自信，他制定的律法，還是有不少可取之處。

中晚唐以來尾大不掉的難題之一是藩鎮(zhèn)。

朱溫為了壓制藩鎮(zhèn)勢力，從法制上加重了州縣權職，詔令各地，規(guī)定藩鎮(zhèn)屬官地位沒有高卑之分，一律在刺史、縣令之下，不許他們再擅作威福。這可以說是宋代加強中央集權舉措的雛形。

朱溫重法，那都是動真格的，史書稱其“嚴察用法，無纖毫假貸”。

開平年間，有一次，朱溫的心腹愛將寇彥卿入朝覲見，路過天津橋（洛陽一座古橋，始建于隋），一名行動遲緩的老人不經(jīng)意地阻擋在他面前?？軓┣湫宰蛹?，立刻命令隨從將老人推下橋，摔死了。此事發(fā)生后，執(zhí)法官員崔沂上書彈劾寇彥卿，要追究其罪責。

寇彥卿大怒，宣稱要雇人殺崔沂：“有得崔沂首者，賞錢萬緡?！?/p>

朱溫沒有絲毫偏袒，他知道此事后，嚴厲地警告寇彥卿：“如果崔沂有毫發(fā)之傷，我就殺了你全家?！边@使當時的后梁大臣無不肅然，誰也不敢再輕易違反法律。

在朱溫這里，違法亂紀的事情不能干，拍馬屁也有風險。

有一年，河南一帶洪水泛濫成災，朱溫的侄子朱友諒在地方為官，不但謊報災情，還派人給朱溫獻上代表祥瑞的“瑞麥”（一株多穗或異株同穗之麥），這是在吹噓自己的政績，也是在奉迎主子。

朱溫早就知道洪災的事情，對朱友諒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做法大為不滿，罵道：“豐年為上瑞。今宋州大水，安用此為！”

朱友諒沒有討得朱溫歡心，反而因此被罷免了官職。

朱溫早年在藩鎮(zhèn)時，軍法嚴明，手下將校有戰(zhàn)死的，他的部下兵卒全都斬首，稱為“跋隊斬”。這項殘忍的措施讓朱溫的軍隊實力大增，但也出現(xiàn)了很多逃兵，他們用面部刺字來記錄軍號，因此不敢逃回鄉(xiāng)里，只好聚集在山林川澤之中做強盜，成為地方的大害。

稱帝后，朱溫頒布詔令赦免他們的罪過，地方上的盜賊減少了十之七八。

因此，歷史學者呂思勉說：“在唐五代之際，梁太祖確是能定亂和恤民的?！?/p>

開平三年（909年），朱溫遷都洛陽，祭祀上蒼，大赦天下。

由于之前一直在打仗，實行的是戰(zhàn)時政策，官員們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到這一年，朝廷費用開支逐漸充裕，對文武百官由半俸改發(fā)全俸。

盡管四方群雄未滅，但此時的朱溫想的也許是千秋萬代的功業(yè)，想著怎么流芳百世。

然而，更令后世熟知的卻是他的暴虐與荒誕。

▲朱溫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潞州之戰(zhàn)被李存勖占了便宜后，朱溫急于與晉軍決戰(zhàn)，卻常把脾氣撒在大臣身上。

史載，朱溫為了盡快發(fā)兵北征，一雪前恥，“意郁郁，多躁忿”。功臣老將往往因為一點小過失就被殺，眾臣對朱溫更加畏懼。

朱溫的手下將領黃文靖、鄧季筠驍勇善戰(zhàn)，早年深得朱溫信賴。到了朱溫晚年，黃、鄧二人卻因為閱兵時表現(xiàn)太差，僅僅是一個“馬瘦”的理由，就被下令處死。

乾化二年（912年），朱溫從洛陽出發(fā)北巡。隨行的官員因為朱溫嗜好殺戮，大多表現(xiàn)出抵觸心理，想要推辭，朱溫偶然聽到他們的議論，更加憤怒。

經(jīng)過白馬頓這個地方時，朱溫擺酒宴，命官員參加。由于隊伍龐大、時間倉促，很多官員沒能及時趕到，朱溫就派騎兵在路上催促。

結(jié)果，左散騎常侍孫騭、右諫議大夫張衍、后部郎中張俊三人最后赴宴。朱溫以他們遲到為由，“命撲殺之”。

晚年朱溫的心理和身體都大不如前，已然病魔纏身。史書中有其多次病重的記載，每過一段時間就是“寢疾”“疾甚”“久疾”。

朱溫身體每況愈下，卻更加急功近利。

在人生的最后一年，朱溫乘李存勖與幽州劉守光（劉仁恭之子）交戰(zhàn)的機會，引兵渡河攻晉，號稱五十萬大軍。

李存勖在河東的大本營由名將符存審（也作李存審）鎮(zhèn)守。一開始，晉軍副將以為寡不敵眾，勸符存審躲在城中，避免與朱溫交戰(zhàn)。

符存審卻對部下說：“我主現(xiàn)在幽、薊有戰(zhàn)事，沒有軍隊支援我們，南部的軍事交給我們，如今朱溫攻城略地，蓨縣（今河北景縣）等地吃緊，我們不能坐視不管，應該用奇計打敗梁軍?！?/p>

于是，符存審放下吊橋，分出奇兵，攻擊后梁的輜重部隊，把俘獲的幾百名后梁兵殺死，只留數(shù)人，砍掉胳膊后放走，說：“替我告訴朱公：晉王的大軍到了！”

當時，蓨[tiáo]縣尚未攻下，朱溫帶領楊師厚等人前去支援，率兵晝夜急攻。符存審又派出幾百人繞到朱溫軍隊的后方，模仿后梁軍的旗幟和衣服顏色，混在打柴割草的后梁兵中。等到太陽快要落山時，這支晉軍殺入后梁軍營，放聲吶喊，弓箭齊發(fā)，燒毀帳篷和糧草，在營中橫沖直撞。

入夜后，奇襲的晉軍割去后梁士兵左耳，帶著部分俘虜離去，后梁軍軍心大亂。正在這時，之前被晉軍砍斷胳膊的后梁兵跑來向朱溫報告：“晉軍大隊人馬到了！”

盡管晉軍主力還遠在幽州，但符存審的警告并非空穴來風，李存勖這個軍事奇才在與幽州劉守光的戰(zhàn)爭中節(jié)節(jié)勝利，轉(zhuǎn)眼間就要攻下幽州，朱溫夾擊晉軍的計劃即將泡湯。

病中的朱溫大為驚懼，不敢戀戰(zhàn)，連夜帶兵后撤，卻分不清方向，迷路了一百五十里。一路上，晉軍統(tǒng)治下的百姓拿著鋤頭和棒子在后面追逐，后梁軍拋棄的糧草軍械不計其數(shù)。

不久后，朱溫派遣偵察兵去探明李存勖的動向，結(jié)果士兵回來報告說：“李存勖的大軍其實還沒到，只是一小支流動騎兵罷了?！?/p>

朱溫一聽，更加羞慚憤恨，從此病情加重，連轎子都不能坐，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回到洛陽。

回洛陽后，老邁的朱溫對近臣說：“我謀取天下三十年，想不到李克用的余孽如此興盛強大。我看李存勖這小子志向不小，老天又欲奪我余年，我?guī)讉€兒子都不是他的對手，看來我將死無葬身之地了?！?/p>

▲五代十國-梁晉爭霸時期。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朱溫后來確實死于非命，但不是死于老對手李克用的兒子之手，而是倒在了自己兒子刀下。

色字頭上一把刀，這是朱溫晚年犯下的另一個錯誤。

后梁大臣張全義治理河南多年，善撫軍民，功勛卓著，被譽為“再造都畿”的能臣。

乾化元年（911年），朱溫路過張全義私宅，前去避暑，住了十天，看上張家美貌的妻女，霸王硬上弓，強行奸污了她們（《新五代史》：“全義妻女皆迫淫之”）。在《資治通鑒》中，這段記載更是令人發(fā)指，說朱溫“亂其婦女殆遍”，也就是把張全義家的婦女睡了個遍。

張全義的兒子難以忍受這種奇恥大辱，想要提刀殺死朱溫，卻被張全義勸阻。張全義說：“我們家以前在河陽，被李罕之（唐末五代軍閥）圍攻，靠吃木屑來度時日，仰賴他帶兵救我，才能有今天，這個恩情不能忘?！?/p>

后世史家對朱溫凌辱張全義一家女眷的故事歷來半信半疑，比《新五代史》《資治通鑒》年代更早的《舊五代史》就沒有記載這一事件。

但是，史書中還寫了朱溫晚年縱情聲色，荒淫無度，其兒子與養(yǎng)子征戰(zhàn)在外，他就召集兒媳婦入宮侍奉。其中，朱溫養(yǎng)子朱友文之妻王氏容貌姝麗，朱溫尤其寵愛她，王氏也常乘機跟公公吹起枕頭風。

由于朱溫的長子朱友裕早逝，美風姿、善談論的養(yǎng)子朱友文年齡較長，得到朱溫的青睞，地位上與朱溫諸子平等。朱溫遷都后，以開封為東都，洛陽為西都，任朱友文為東都留守，委以重任。朱溫病重之際，特意派王氏到東都召朱友文前來托付后事。

朱溫有個庶子叫朱友珪，母親是營妓出身，地位卑微，但他的妻子張氏也常常入宮陪侍朱溫，因此掌握了不少一手信息。

張氏聽說朱溫派王氏去開封找老公，于是添油加醋對朱友珪說：“皇上把傳國玉璽交給王氏帶往東都，我們離死沒有幾天了！”

朱溫喜怒無常，對貶官者大多追命賜死，還曾用鞭子打了犯錯的朱友珪。朱友珪對父親越發(fā)恐懼，心生謀逆之心，他的親信見許多功臣因小過被殺，都愿意與朱友珪謀劃。

乾化二年（912年）六月的一夜，朱友珪率領親兵五百人半夜進宮，同時假傳圣旨，賜死在開封的朱友文，隨后將屠刀伸向了父親朱溫。

朱友珪闖進寢宮時，朱溫從床上驚起，問是誰謀反。朱友珪坦然地說：“非他人也！”

朱溫這才知道是次子作亂，怒道：“我早就懷疑你，只恨沒有殺了你。你這小子如此悖逆，殺父篡位，老天爺會放過你嗎？”

朱友珪無動于衷，命令手下：“把老賊碎尸萬段！”

朱溫憤而起身，但年過花甲的他早已不復當年勇。朱友珪的馬夫馮廷諤揮刀砍了三次，先是被他躲過，劈到了柱子上。到了第四刀時，朱溫已經(jīng)筋疲力盡，倒在了床上，被馮廷諤刺了個“透心涼”（“刺帝腹，刃出于背”）。

一代梟雄，當場斃命。

朱友珪親自用破氈子把父親的尸體裹起來，埋在寢殿里，封鎖消息，隨后假傳詔書，自立為帝。

朱友珪篡位后，任命三弟朱友貞留守東都，但朱友貞不想擁戴這個弒父奪位的異母兄，而是想自己做皇帝。

不久后，朱友珪與朱友貞爆發(fā)了內(nèi)訌。朱友貞打起感情牌，拿著朱溫畫像召見老爸的舊將，說：“先帝與你們?nèi)嗄昴险鞅睉?zhàn)，經(jīng)營帝業(yè)?，F(xiàn)在先帝尚且被人殺死，你們到何處能夠安身呢？不如奔赴洛陽報仇雪恥，就可以轉(zhuǎn)危為安了?！?/p>

朱友珪弒父篡位后僅過去七個月，朱友貞聯(lián)合朝臣發(fā)動兵變，朝中大臣率軍攻入宮中。朱友珪抱著老婆張氏跑到城墻下，發(fā)現(xiàn)無法逃脫，命令親信馮廷諤將自己與張氏殺死，之后，馮廷諤也拔劍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