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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設·秀|千年泉城離世界遺產(chǎn)還有多遠
【編者按】
“髀設”是市政廳關注好設計和年輕人好想法的版塊。髀設,即畢設(畢業(yè)設計)。學生的畢設往往是年輕人充分調(diào)研后提出的新鮮想法,是體現(xiàn)“初心”的作品?!爱呍O”雖然意味著完結,但“髀設”是連接改變的開始。
市政廳收集到許多年輕人的作品,各有其打動人之處。最終,我們挑選出17個涉及不同城市空間和問題的作品,包括:老齡化、幼兒園、古村落、老菜場、老城區(qū)、工人新村、辦公空間、共享社區(qū)、醫(yī)院等等。我們也請不同的學者、專家和市民評委對這些作品做出評價。“髀設·秀”系列不是單純展示畢設作品,而是展現(xiàn)年輕人思考、探索和理解城市問題的歷程,從中看出年輕人獨到的價值。

張荔,現(xiàn)于同濟大學城市規(guī)劃系攻讀博士學位,方向為城鄉(xiāng)遺產(chǎn)保護。2010年獲得紐約州立大學(SUNY-ESF)景觀方向理學碩士。畢業(yè)論文為《通過形態(tài)學手段保護文化特性:濟南老城歷史保護案例研究》。她認為,濟南老城所面臨的,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城市的歷史文化中心都會面對的一個問題。歷史城區(qū)的保護之路漫漫,仍需上下求索。idakid@163.com
泉城交織的城市
濟南是我的家鄉(xiāng)。盡管我并非土生土長的老濟南,但在泉城度過了人生中最愉快的童年與少年時光。濟南歷經(jīng)千年變遷,以老城為核心,城市東西向擴張,發(fā)展為現(xiàn)在的形態(tài)。老城地下集聚著泉水,泉伴城而生,城依泉而建,泉城交織,形成了獨一無二的空間和文化。

曾經(jīng)的泉城,正如老舍散文所描述的:“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彪m然古時的“家家泉水、戶戶垂柳”已不多見,但仍然“有睡著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墻”。市中心的商業(yè)街泉城路尺度適宜,懸鈴木茂盛的枝葉投下陰涼,街邊混雜著西洋風格的建筑。
老城里的胡同迂回曲折,也不需要認路,隨意逛逛,總會有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有一回,我逮住一個胡同口往里穿,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座破舊的戲臺,正想是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舊居,旁邊廂房突然出來一個扎髻蓄須著袍的道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個戲臺在一個道觀里,喚作昇陽觀,原先是供奉呂洞賓的呂祖廟。

相比之下,曲水亭街更為人熟知。城中的泉水匯為街邊的曲水河,流入城北的大明湖。街名來自于古時文人曲水流觴的風雅傳統(tǒng),但更吸引人的是街邊鄰里濃郁的生活氣息。自古河畔就是附近居民活動的公共空間,有的水中淘米、洗衣,有的悠哉地釣魚,有人閑話家常,還有人認真地下棋對弈。天熱的時候水邊納涼的人特別多,小孩兒則趴在岸邊撈螺螄。

隨著城市建設與舊城改造,街道拓寬了,老房子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尺度異常的建筑和千篇一律的店鋪。老城失去了原有的尺度感,失去了它的歷史環(huán)境,變得不倫不類。故地重游,稍有些名氣的街巷,改造成千篇一律的仿古街,充斥著俗氣的紀念品小店,彌漫著燒烤的氣味。路上擠滿外地游客,以為這就是老濟南的樣貌。而老城深處的巷子破敗不堪,隱藏其中的道觀、戲臺,無人知曉,靜待衰亡。這一切激發(fā)了我去研究濟南。

濟南申報世界遺產(chǎn)的失敗
2008年,我進入紐約州立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以濟南老城為論文的研究對象。從專業(yè)角度而言,濟南老城既具特殊性,又有普遍性。特殊性在于,其獨一無二的空間特征,體現(xiàn)于老城的泉水與其周邊建成環(huán)境所形成的特定空間關系,這種空間關系又與濟南的文化相輔相成;而普遍性在于,濟南老城所面臨的,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每個城市,尤其是老城都會遇到的一系列問題:拆除還是保護,如何保護,保護規(guī)劃怎么做,做了之后怎么執(zhí)行,執(zhí)行的結果又如何?
當時,濟南市決定將泉水及其周邊環(huán)境申報為世界遺產(chǎn),這一時間成為熱議話題??紤]到濟南老城的保護狀況,我對其申遺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正好借此機會,通過研究,再次審視老城的狀態(tài)與歷次規(guī)劃的效力,并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文化景觀的評價標準,對其歷史空間進行評估。
在論文寫作過程中,最困難但最有趣的,是文獻資料的搜集。說困難,是因資料匱乏或難以獲得。首先,濟南似乎從來乏人問津,市面上并沒有太多與濟南(尤其是與其城市發(fā)展相關)的文獻資料,關于濟南的城市研究也少得可憐。在知網(wǎng)上,以“濟南”為關鍵字搜索,選擇“建筑科學與工程”類別,在我畢業(yè)的2010年之前,僅有50篇相關論文。另一方面,令人遺憾的是,老城內(nèi)很多有價值、有意義的歷史建筑,還沒被記錄下來,就已被毀掉。缺少足夠的記錄,后人永遠不知這個城市曾經(jīng)的樣子,以及城市空間身后的故事。
但有趣的是,盡管缺乏官方文獻,民間仍有很多愛著泉城的市民們在默默地記錄歷史。新浪博客上有位博主的文章提供了大量的歷史照片、地方史志,各種名泉考、地名考,雖然很多并非直接相關的信息,但確實是很有意思的信息來源。而另一位博主則分享了自己在1975年、2003年、2010年在大明湖同一位置拍攝的勝景佛山倒影,成為寶貴的影像資料,非常直觀地展示了城市建設對景觀的影響。

更令人驚喜的是,我在美國亞馬遜網(wǎng)站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一本書,URBAN CHANGE IN CHINA Politics and Development in Tsinan, Shantung, 1890-1949,作者David D. Buck是一位歷史學家,尤其專長中國的區(qū)域研究。這本書由威斯康辛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出版于1978年,是少有的以濟南為例、并以外國人視角所作的研究,從政治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角度探討了城市的變革。
而作者之所以選擇以濟南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因在于,他認為從1890到解放前這60年間,作為一個主要的行政中心,濟南卻從未作為通商口岸,也從未出現(xiàn)過外國人所管轄的飛地,政權幾乎一直掌握在中國人自己手中,其近代發(fā)展的藍圖從起草到實施均出自國人自己之手。與其他開埠城市上海、天津等相比,濟南代表了一類由中國人自行治理的近代城市。我回國以后發(fā)現(xiàn),這本書直到2010年才出版了中文版。
在研究過程中,除了這些有趣的發(fā)現(xiàn),更多的是,要面對一個令人遺憾而無奈的事實,歷史保護規(guī)劃(其實不僅是保護規(guī)劃)的效力極其微弱,不受重視,執(zhí)行得不到法律保障,并且沒有征詢公眾意見。自上而下的城市決策,多以經(jīng)濟發(fā)展為導向,然而歷史是不可逆的,待到經(jīng)濟發(fā)展好的那一天,歷史遺存已經(jīng)沒有了。

濟南對于“泉”一直非常重視。北方氣候干旱,城市也在開發(fā)建設,這些都會影響泉水水位。為此,政府采取了許多保育與應急措施,比如,興建水庫以減少對地下水的使用,旱季采取自來水回灌方式救急,有較顯著的成效。但一直以來,“城”并無人重視。歷次歷史保護規(guī)劃,盡管劃定了所謂風貌區(qū),卻沒有完好地保存其中的街巷。從1990年代初至2006年,有168條歷史街巷消失。2008年,因大明湖擴建一項工程,就拆除了老城西北角20余條歷史街巷。更不用提之前的泉城廣場與之后各項商業(yè)開發(fā)項目。沒有了這些建筑、街巷,“風貌保護“如何實現(xiàn)呢?
保護不力的另一個原因,是對歷史建筑的價值判斷存在誤區(qū)。古建筑較易被識別并被欣賞(上文所提到的昇陽觀,后于2012年被修復),而近代建筑常因帶有殖民歷史印記而被詬病,例如由德國人建造的濟南老火車站,于1992年被拆除,公開宣稱的原因是,其象征了被侵略的歷史,是恥辱的標記。而相比公共建筑,傳統(tǒng)民居由于保存狀況不佳、基礎設施欠缺,其建筑與空間的價值常被忽視。例如老城內(nèi)部的四合院民居,要么被拆除了,剩下的大部分淪落為大雜院,居住條件較差,缺少排污等基礎設施。

最終,濟南并沒有申請到世界遺產(chǎn)。這個結果和我的研究推論一樣,因為,單獨討論泉或城,不具備特殊意義。泉城的特色、濟南泉水的價值在于與周邊建成環(huán)境所形成的獨特關系,泉與城相輔相成,由此而形成的物質空間,與其中發(fā)生的人居活動,共同傳達了濟南的文化特性。但新的建設破壞了這樣的空間與文化。世界遺產(chǎn)(尤其涉及文化遺產(chǎn))的評選標準中,非常重要的兩條,是完整性與原真性。
簡單來說,完整性要求遺產(chǎn)在范圍、自身組分和結構等方面,盡可能保持完整,原真性要求遺產(chǎn)通過形態(tài)、材料、功能等內(nèi)在或外在元素真實可信地傳達其文化價值。可以這樣理解,老城的歷史環(huán)境,因拆除過多而缺乏完整性,又因保存不當而缺乏原真性,因此不能達到世界遺產(chǎn)的標準。這樣的結果,任誰都會感到遺憾,但卻是無法逆轉的。
拆與不拆的爭論
有一件小趣事,我在美國讀書時,我爸爸恰好負責濟南西城的舊城改造工作,父女之間常就拆與不拆的問題進行爭論。隔著12小時的時差,父女進行視頻聊天,原本是個溫情的場景,但也會因為爭論這樣的專業(yè)問題,最終搞得不歡而散。
在當時西城某改造建設項目中,涉及一棟歷史建筑的去留問題。該建筑建于1920年,為創(chuàng)辦于1907年的濟南百年老字號中藥店——宏濟堂的西號分店(宏濟堂的創(chuàng)辦者,即電視劇《大宅門》中白景琦的原型樂鏡宇)。按照原定計劃,要將其拆除,但不少專家學者提出反對意見,我也再次跳出來,非常激動地跟爸爸探討這個問題,甚至將自己看過的關于保護的書籍拿給他閱讀。
最終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像是自己的研究得到了回報。盡管出于項目限制,建筑并不能原址保留,但舊改當局將其整體遷移進行保護,內(nèi)部進行加固修繕?,F(xiàn)在這座建筑不僅是藥店,還增加了中醫(yī)藥知識普及、中醫(yī)藥古籍文物展示等功能,作為中醫(yī)藥博物館對公眾開放。

我的論文中曾有一條建議,認為在濟南當前的狀況下,最首要的是基于專業(yè)準則,對現(xiàn)存歷史文化遺產(chǎn)進行詳實的調(diào)查,制定保護名錄。2016年3月,濟南市規(guī)劃局終于開始了歷史建筑普查,計劃在普查基礎上制定名錄,對納入名錄的建筑,建立完善的檔案,并編制保護圖則,劃定建設控制范圍等等。盡管這個計劃姍姍來遲,但仍為時未晚。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越來越多人能意識到歷史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隨著城市化進程趨于穩(wěn)定,希望更多歷史建筑與街區(qū)能借此重生。與此同時,現(xiàn)在新的問題是,保留下來的歷史建筑應該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去維護與利用?歷史城區(qū)的復興,如何避免過度商業(yè)化?老城之中的場所精神與社會結構又該如何保護?保護之路漫漫,仍需上下求索。
慕啟鵬(山東建筑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教師)評語:
文章簡明而又系統(tǒng)地梳理了濟南城市的歷史脈絡和空間特點,為之后的價值評估和策略制定提供了可靠的依據(jù)。文中提到的“大明湖擴建”和“宏濟堂藥店”兩個案例是我最感興趣的部分,因為它們有機會使我們了解到今天中國在城市歷史遺產(chǎn)保護領域所面臨的核心矛盾。在法律框架內(nèi),政府、投資商、民眾和專家之間在遺產(chǎn)保護問題上的利益是零和博弈還是共贏共享,或許才是今天中國城市在遺產(chǎn)保護領域首先要解決的“道”。山東的城市歷史遺產(chǎn)保護才剛剛起步,正需要像張荔博士這樣既富有激情又能夠冷靜思考的年輕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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