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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章︱《談風》的口號——“不欠稿費!”
這些天在讀《談風》雜志,其間忽然受到其他材料的干擾,平復之后決定還是先寫《談風》。我以前說過,材料往往在文章發(fā)表之后出現(xiàn),這回又是如此。寫過好幾次《談風》,多是泛泛之談,雖然這回仍不免泛泛,爭取寫得深入一點兒吧。

《談風》1936年10月25日出了第一期,全稱“談風幽默半月刊”(用了幾期之后“幽默”兩字即棄用,“半月刊”也改月刊了)。周黎庵(1916-2003)在“編后贅語”里寫道:“今年六月中,我過兩個月的旅行生活,途中和海戈兄通訊,才決定要辦一個刊物,我擬了‘風雨談’這個名字,海戈兄以為不妥,涂去了‘雨’字,把剩下的兩個字顛倒一下,便成了‘談風’,大家覺得這個名字很好?!闭f來也巧,如果用了“風雨談”,那么1943年柳雨生的《風雨談》雜志就得另起名字了。
將《談風》的版權頁與同時期的《宇宙風》版權頁放一起,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微妙關聯(lián)。
《談風》(1936年10月25日第一期):編輯者,渾介、海戈、黎庵;發(fā)行人,周黎庵;總經售總代定,宇宙風社;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
《宇宙風》(1936年11月1日第二十八期):編輯者,林憾廬、林語堂、陶亢德;發(fā)行人,陶亢德;發(fā)行所,宇宙風社;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
也就是說,《談風》用的是《宇宙風》社的發(fā)行渠道,連電話都是一個號“二二五九七”。是不是同在宇宙風社址“上海愚園路愚谷村二十號”一起辦公,不得而知。

剛剛得知的新材料,《宇宙風》乃林語堂與陶亢德各出兩百五十元,總資本五百元創(chuàng)辦的。陶亢德1943年為《風雨談》的創(chuàng)刊號寫有《談雜志》,內云“自民國二十年起到三十年為止,我所參與過的,共同發(fā)起的,主編的,手創(chuàng)的雜志,仔細算算已經十有四個了,其中除一二個之外,其余的可說與我都大有關系?!边@里的“手創(chuàng)的雜志”應該就有《宇宙風》。我以前將《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統(tǒng)統(tǒng)歸在林語堂的名下,是很不對的,有一個嚴重的誤判下面將會講到。
海戈即張海平,渾介即何文介,我對這兩位的生平及著述遠不及對周黎庵知道得多,所以本文題目只好由年方二十的周黎庵來掛帥,沒有忽視張何兩位的意思。至于這三位是否像林陶似的平均出資開辦《談風》,也是不得而知。周黎庵后來出了七八本書,只字不提《談風》。
海戈于《談風》“緣起”中透露:“而彼時實不未敢確定如我們未曾出過單行本的幾個人,果能辦出雜志,亦未敢斷言幾位認識與不認識的幽默小品作家,能夠同我們合作?!敝軓埡稳藲q數(shù)相加,也不過六十,嫩是嫩了點,但是他們很聰明,一招是打出旗幟“殊感幽運不振,而默道頹唐?!弊屪x者相信“西人主張一個堅強的民族,應當有鍵全的幽默?!钡诙惺抢瓟n老牌幽默小品作家來壯門面。
第二招,立竿見影。周黎庵于“編后贅語”里講,“首得感謝的是知堂先生和其他賜稿的先生們。知堂先生給我們題了許多字,老遠從北平用航郵遞來,而且第一個寄給我們稿子”?!墩勶L》刊名是周作人題寫的,里面的欄目“半月志異”、“月旦菁華”、“談鋒”、“幽默文粹”、“語林”、“書評”、“海外軒渠錄”均為周作人手跡。如果說幽默小品文刊物林語堂是開路先鋒,那么主帥非知堂老人莫屬。

盤點周作人為《談風》供的稿:第一期《結緣豆》、第四期《瓜豆集題記》、第六期《關于謔庵悔謔》、第十二期《談中日的滑稽文章》、第十四期《〈思痛記〉及其他》、第十七期《兒童詩》。周豐一給《談風》寫有《北平的洋車夫》,屬名“伯上”。這倒使我想起八道灣十一號大宅門口趴活的洋車夫,1939年元旦周作人遇刺,他的日記記有“舊車夫張三中數(shù)槍即死,小方左肩貫穿傷”。小方也是車夫,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周作人日記常有“坐小方車”的記載。
周黎庵曾言“(周作人)原稿規(guī)定是要寄還的,信札則不好意思叫人‘上繳’,我實在不忍信手棄擲,多年積聚,總有二百多通。當然,連同所贈的幾幀立軸,均已成為昆明劫灰?!逼渲袘撌怯小墩勶L》期間通信的,哪怕幸存下來一兩通,作為《談風》的旁證該有多好。
《談風》初創(chuàng)之際,林語堂已舉家赴美,周黎庵海戈們沒有忘記在創(chuàng)刊號第一頁顯著位置刊出“林語堂先生去國留影”與“林語堂先生手跡”,以表示對這位中國幽默大師的致敬。這張留影名為“宇宙風社西風社談風社同人歡迎林語堂先生(左立第二人)去國留影”。忙中出錯。本應“歡送”誤為“歡迎”,意思滿擰,幽默刊物先幽了自己一默,周黎庵趕緊在第二期聲明更正。

關于這張合影,魏紹昌給出了權威的對號入座——
前排左起:黃嘉音、林夫人廖翠鳳、陶夫人何曼青、徐訏
后排左起:海戈、林語堂、黃嘉德、張沛霖、陶亢德
這些人中,黃嘉德黃嘉音是西風社,陶亢德徐訏是宇宙風社,海戈是談風社。
1945年7月的《風雨談》刊出署名“東方優(yōu)”的文章《夏夜訪語堂》,內云:“民國廿五年夏天語堂離滬去國,談風社(談風由黎庵渾介海戈合辦)聚餐攝影,恰像是一幅臨時紀念的圖畫?!边@里的“聚餐攝影”應該就是”林語堂先生去國留影”?!皷|方優(yōu)”不詳何人,鑒于前有黃萍蓀化名“冬藏老人”在《越風》雜志上向壁虛構過《雪夜訪魯迅翁記》的教訓,這回亦不敢深信不疑。
海戈“緣起”里的這段話半實半虛頗可玩味:“湊巧在這時以前不約而同在一道寫文章的人,漸漸分散,有的自起爐灶,研究不欠稿費;有的自辦專刊,研究太平文史;有的自費出國,研究西洋幽默;有的自己理家,研究油鹽柴米;有的照管嬰孩自己藥片,研究生產統(tǒng)制?!边@里的第二條是指簡又文的《逸經》雜志,第三條是林語堂的赴美。其他三條云里霧里不知所指為何。
我感覺“有的自起爐灶,研究不欠稿費”可能隱指林陶合辦《宇宙風》的起因。周黎庵曾說過:“(《論語》)不過它的印刷和發(fā)行都在人家手中,邵洵美是位公子哥兒,不問事務,聽任下屬,致《論語》時常脫期,發(fā)不出稿費,甚至編輯費都時時托欠,使林語堂非常惱火?!捎讶撕営治牡慕B介,在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人間世》半月刊,由林語堂任主編,陶亢德,徐訏任編輯,也是一紙風行,在當時的眾多雜志期刊中,銷路亦占鰲頭。但良友是廣東人所辦,與他們多有捍格,所以林語堂也很為不滿。于是想到要自辦一個雜志能暢滿己意,獨立門戶,不依傍他人,這便是他創(chuàng)辦《宇宙風》的原因。”(《三十年代有過一個“雜志年”》)
林語堂退出《論語》,史料很清楚。林語堂與良友公司發(fā)生不愉快,可以在《逸經》里找到答案。1936年3月5日《逸經》出版第一期,簡又文以《逸經的故事》來代發(fā)刊辭,內云“記得在前年春間,林語堂,陶亢德,徐訏諸君和我數(shù)人共同剏辦《人間世》小品文半月刊。中間,因編輯與營業(yè)兩方面意間分歧,波折屢起,而進行乃遭阻礙。勉強維持至契約期滿,我們決定不繼續(xù)辦下去了。于是林君乃與我商定自己另起爐灶,各辦期刊,必使事權統(tǒng)一,免再受氣?!?/p>

簡又文承諾:“本刊對于作者方面,務使人人可自由使用此刊為發(fā)表作品的機關,而得有相當?shù)奈镔|酬報。稿費之多少,除額定最低限度外,將隨本刊的銷路而增加。我們斷不借用——或偷竊——文友的心血來做私人的補品?!?/p>
這是我見過的最擲地有聲的對作者稿費的承諾。也許簡又文就曾深受“借用與偷竊”之害。
第一期刊有林語堂《與又文先生論逸經》,一開頭便直奔主題:“又文兄:你辦《逸經》,我甚贊成。即使沒有別的原因,單看目前《人間世》第四十二期出版一個月我應得的幾本尚未送到,而北四川路至愚園路并不很遠——這就可以令人明白我何以主張辦報非自己辦不可?!?/p>
《人間世》第四十二期是終刊號,就算人走茶涼,樣刊還是應該給主編送去的嘛。區(qū)區(qū)幾本樣刊尚且如此,可以想見稿酬及編輯費更打不了包票的。
《談風》在作者稿酬上與簡又文持同一態(tài)度,不僅遙相呼應,且更猛進一步。
周黎庵于第一期“編后贅語”里保證:“對于作者,盡量提高稿酬,寧可欠編輯費,而稿費非提早發(fā)出不可;現(xiàn)在創(chuàng)刱之初,經費掏自腰包,一切支絀,每頁(約一千字左右)只能自三元起,但銷路一有增加,寧可先增稿費,后增編輯費?!?/p>
周黎庵于《三十年代有過一個“雜志年”》里回憶道:“最重要的對作者的稿費支付,這是其他刊物最忽略的環(huán)節(jié):當時上海報刊最高的稿酬為千字銀圓三元,其下二元、一元、五角不等,甚至長期拖欠或分文不付。更惡劣的計算時,還要扣除空白和標點符號?!睂﹄s志經營內情,周黎庵作為當事者,敢于揭開同行黑幕,今天還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
不是空談而已,《談風》第二期“語林”欄刊出兩封讀者來函,核心問題還是稿費。署名“老同志”的這位題目是《與談風社諸君子談談風》:“諸君子:你們辦談風,我甚贊成。即使沒有別的原因,單看目前XX出到百期而我的七十幾期的稿費還未寄來(我催討信去了好幾封,平信,平快,雙掛號,快信全有),這就可以令人明白我何以贊成你們辦談風——你們是和我一樣被XX欠過稿費若干次的。”后面還有一段牢騷話,看來這位仁兄是真上火了。“XX”乃《論語》雜志無疑,該刊彼時恰好出到百期。這位仁兄承認,“本文參考書《逸經》第一期《林語堂與簡又文論逸經》”——我說怎么口吻似曾相識呢。
另一篇署名“閻失民”,題目很直接——《稿費問題》,這位仁兄還是“國外作者”。信云:“編輯先生:來示拜讀,只因目下個人之工作正忙,未能如‘約’以撰‘通訊文’,歉甚!愿來日有以補之。復憶:昔者弟曾有短文一篇,投于XX,名《法國的當鋪》,計此文發(fā)表后,迄今已九個多月,稿費仍渺無音訊?;蛞驍?shù)目太少,不足一寄?抑今之編XX者,公事甚忙,而不暇及此?”
有了《法國的當鋪》這個篇目就好查了,果然“XX”是《論語》雜志,在1936年2月16日第82期《論語》,查有《法國的當鋪》,署名“逸民”,看來這個“閻失民”也是個化名。人贓俱獲,《論語》拖欠作者稿費的惡名并非空穴來風。

小文本意不是談稿費問題,越寫越長,寫著寫著卻摸排出幾個名牌幽默小品文刊物之間的小掌故,自以為更有趣,只好將原來擬定的題目《周黎庵與〈談風〉》改為《〈談風〉的口號——“不欠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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