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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脈 | 江城,二手的故鄉(xiāng)
江城是重慶上游的第一座城市,我在那里出生,卻不是那里的人。
那座江城古名“江陽”,按如今的行政區(qū)劃稱為“瀘州”。而我出生的小鎮(zhèn)叫做“藍田”,曾為長江上游一大水陸碼頭、機場和商埠,川黔古道上的驛站,長江三十六個碼頭之一。這里還曾是國民政府的西南運輸處,二戰(zhàn)時的駝峰航線、川滇緬公路經(jīng)由這里轉(zhuǎn)運物資至陪都重慶。四川鹽運總局、輪船運輸公司、滇銅黔鉛進京等等都因水而興,門前的大江一直通往上海,從海上可去英國美國,多少人從這里上船棄鄉(xiāng)、遠渡重洋。

而今你仍能尋到清末民初的老街古坊,臨街而立的石牌坊、四合院、灰磚土墻,青石板大路依舊如故,路名與巷稱千年未變,關(guān)于地名的軼事可信度頗高。古纖道上走納溪,下到重慶,川江號子的歌謠從這里開始唱到上?!业谝淮温牭侥欠N音樂的時候便被震撼住了,感覺像是中國最早的即興說唱。
舊時從城區(qū)渡口至藍田,漲水時渡船要被沖向下游三百余米,在藍田壩下壩盡頭處的金雞渡回水沱中“殺沱”,殺不進沱,就要被湍急的江水沖到東巖下的豆腐石才能著岸。我已然不明白這些土話的具體含義,舊的方言在消失,但新的還沒有形成。小時候的我甚至搞不清楚瀘州的“州”究竟是州還是洲,大人們也時常混淆,許多媒體報刊也就將錯就錯了。
江城的地標是一座建于1928年的哥特式建筑——鐘鼓樓。在日軍未炸毀它之前,樓上四面安放著德國西門子自鳴鐘,復原后又在“文革”武斗中被燒過一次,不過“天生重慶,鐵打瀘州”,鐘鼓樓如今依然屹立在“江城”(此處江城為真實的地名)。
江對岸“還我河山”四個大字依然傲立,船從日暮中破江而出,在水霧迷蒙的江面上顯得窈窕。江上漁船已不多,一輛輛渡輪公交變作了一座座吊橋。老城上銹跡斑斑的“長江機械廠”廠牌竟然還是繁體字,原來,除了聳立的電梯公寓、購物中心外,一切都沒變。

但這些都不是我的童年記憶。以上描述只能用于描述“地方”,而我生活的是另一個平行空間——“氣礦”。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家鄉(xiāng),而我的家鄉(xiāng)卻是一個企業(yè),這個企業(yè)始于1956年,隨后它的名稱一直在變,我的家鄉(xiāng)也一直在變,變到我已經(jīng)搞不清楚它到底叫啥了。氣礦擁有自己的地盤、獨立的《地方志》以及6位編碼的內(nèi)部電話,在過去它甚至有獨立的行政系統(tǒng)、公安、電視臺、醫(yī)院和大中小學,可謂神秘的小王國,許多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沒有過脫離這個企業(yè)。
氣礦與地方對立由來已久,這個外來的鄰居、“飛地”逐漸地形成了與本地方的隔閡,最極端的沖突是在“文革”時期,以石油兵團為主的紅聯(lián)站與以地方勢力為主的紅旗派爆發(fā)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武斗”。如果你翻開地圖,會發(fā)現(xiàn)江城和重慶的地形構(gòu)造幾乎一樣,都是兩江之間的半島,形狀像一艘“航空母艦”。紅旗派盤踞半島上的忠山,紅聯(lián)站則在在兩江之畔,形成合圍。兩派雙方互指對方為“麻匪”,自己是正宗的“左派”。

我的爺爺病死于那場劫難中。病重的時候他還扛著一挺重機槍,拋下妻兒堅守在所謂的前線:護國鎮(zhèn)大洲驛——1916年護國戰(zhàn)爭時,蔡鍔、朱德曾在此大敗袁世凱的軍隊,迫使袁世凱取消帝制,蔡鍔揮毫提寫“護國巖”,刻于永寧河邊。蜿蜒的永寧河兩岸一派亞熱帶景致,發(fā)于云南四川交界,從護國流過,注入長江。
爺爺走的時候是沒有瞑目的,十二歲的父親用小手將他的眼睛合上。人們用滑竿將他抬到小關(guān)門碼頭,坐汽車輪渡至藍田,轉(zhuǎn)到單位安裝井架的平板車上,回到家附近的墓地安葬——這里埋葬的都是氣礦職工。他是個老戰(zhàn)士,四處漂泊后葬身瀘州,連他的墓碑上,也永遠地刻上了他的那個單位的名稱——雖然名稱已然變化了數(shù)次,如一具空殼,失去了它的意義。
許多人都會思念自己的故鄉(xiāng)——草木蔥翠、日暮鄉(xiāng)關(guān),而與其追憶我所謂的“故鄉(xiāng)”,倒不如遺忘和逃離更加真實。


讀S. A.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就是像在形容我家:“窗邊上擺著舊沙拉罐子里栽種的小蔥和載在花盆里的蘆薈?!币苍S我還能繼續(xù)在蘇俄作家那里找到共鳴,但如果要將故鄉(xiāng)的風景講述給其他人聽,也許引用本土詩人恒華的詩歌更為恰當一些,他是我小時候的鄰居,也是所謂的“單位上的人”,再沒有誰能如此貼切地共享我童年的回憶了——
“上游的渡船,才把黑夜
渡過對岸,又把黎明的白霧運回”
又說:
“我溯河而上
便看見那
飛流而來的竹排
也像山鷹”
詩人總歸是詩人,那條江如果總是像詩歌中那么溫柔就好了。

家鄉(xiāng)會形成寫作者作品中的地理和意識形態(tài),許多寫作者都患有“懷鄉(xiāng)病”,鄉(xiāng)愁使得他們對家鄉(xiāng)過于美化,以掩飾他們的某種自卑感。
那時候我們都住在長江邊上,記得每年夏天發(fā)大洪水,水淹到了床沿,父親便將我放進一個塑料盆里,我就坐在那盆里漂啊漂啊,好像永遠也泊不到岸。
可惜,時代變了,恒華的命運是死亡,他走的時候連住院的醫(yī)藥費都成問題。
詩人之死不單要責怪眼前這個時代,也在于詩人本身。當美國的詩人手捧《詩人管理學》(Poet Management),去研究如何去經(jīng)營這項事業(yè)的時候,我們詩人的出路似乎只有向體制靠攏,或者說還當它是一項淡漠名利后的業(yè)余消遣。人們還沒有普遍形成為知識創(chuàng)作付費的意識,認為買房子花錢理所當然,買書、請詩人作詩、藝術(shù)創(chuàng)作則是一頓飯能夠解決的事情。


我是在許多年后才意識到我是屬于這座城市。這里有來自天南海北的人們,說著一種混雜異鄉(xiāng)口音的獨特的西南官話。這里的人曾有一種獨立于世外的優(yōu)越感,管上級單位叫“礦頭”,上上級單位叫“管理局”,管市井鄉(xiāng)民叫“外面的”。后來,這種優(yōu)越感卻逐漸變成了自卑,因為與世隔絕太久,像溫室里的植物,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翻天覆地,個人擺脫了集體,在金錢與物欲的橫流中很少有人自適。
波蘭作家米沃什對他的生活經(jīng)歷做過這樣的概括:“綠色,小地方,可憐巴巴的教育……”但當他“離開那里來到廣闊的天地之間,才發(fā)現(xiàn)已所學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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