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武漢漢陽南岸嘴，長江與漢江交匯處江面。 本文圖片均為諶毅圖

如果說歷史上缺乏內(nèi)陸縱深的老漢口就像一個沿江拉開大幕的條形舞臺，那么江灘就是這個舞臺的最前沿。

上世紀末的漢口，舞臺行將更換劇目。那時，為乘船遠行者碼頭送別，見證壯游啟程，感受“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已是難得的經(jīng)歷。

高中畢業(yè)，正值香港回歸，學(xué)校安排應(yīng)屆生在家看電視直播。英國人的冗長退場從下午持續(xù)到半夜，末代總督彭定康雨中揮別，最后登上不列顛尼亞號，駛離維多利亞港。那場雨真像是劇目更迭時的轉(zhuǎn)場特效，那一幕后來也進入了新一代少年做題家的高中課本。

碼頭送行記憶

那年夏末，我也趕上了人生頭一遭去碼頭送行。

江漢關(guān)下游南京路口正對面，武漢港新客運大樓建成還沒幾年，某同學(xué)胸前掛著袋子，里面裝滿了搖滾樂卡帶，身后的輪船即將啟航，將他帶往上海某大學(xué)念化工專業(yè)，帶往上學(xué)練吉他畢業(yè)玩樂隊的滬上生涯，帶往金融風暴后遠走西歐的留學(xué)旅程。日后重逢時，已是上海人的他一再開玩笑說，當初上搖滾樂賊船，都是被我坑的。

不用等到高鐵時代，長江客運在客運碼頭撤出漢口前便已早早衰落，高中時就沒聽說過有人坐船去外地，我下意識覺得，去漢口站坐火車才是有去有回，而坐船離開武漢，則別有一種無用而隆重，所謂“孤帆遠影碧空盡”，怕是此去經(jīng)年。

那之后沒多久，干線客運碼頭撤出漢口沿江，客運大樓還挺新的，它正當年輕下崗，再就業(yè)時改成了武漢科技館，暑假里整裝接待小學(xué)生。外形上，客運大樓依然有如一艘?？繚h口的巨輪。巨輪退役改行搞科普，倒也順理成章，只是我的碼頭送行記憶從此卸載，成了無憑無據(jù)的游魂，可疑且荒誕。

2008年，武漢，長江上的輪渡。  

碼頭群的隱退

碼頭時代，碼頭陣列就是漢口沿江岸線的刻度。

碼頭們切割著岸線，從而也成為江灘上其他場所的尺度。曾經(jīng)一元路口的老濱江公園就是這樣，它始終只是被圈起的一個有限范圍（相當于鄰近一兩個街區(qū)），當運營者試圖把可能迎合碼頭旅人的一切都塞進其中，它就會變成一個內(nèi)部爆炸的萬花筒，一個僅限此刻、下一刻各自遠飏的狂歡節(jié)島。

1998年洪水過后，碼頭群從漢口沿江隱退（極少數(shù)輪渡碼頭除外），新建的漢口江灘公園失去了碼頭刻度線式的限定，呈現(xiàn)出沿著岸線無限蔓延的空間趨勢。

這些年，漢口江灘公園逐步建成從龍王廟經(jīng)江漢關(guān)、粵漢碼頭、長江二橋、江岸車站到后湖船廠段，已經(jīng)超出了經(jīng)典的漢口沿江范圍（龍王廟-江漢關(guān)-江岸），規(guī)劃最終長度將達到17.42公里，并且近乎完全連續(xù)。這種尺度的江灘，不可能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碼頭公園，而注定會是城市構(gòu)筑與水體之間的帶狀過渡形態(tài)，人與自然間的“非軍事區(qū)”。老濱江公園那種“內(nèi)爆萬花筒”形態(tài)，在新江灘公園帶上是不可想象的。

2009年11月，武漢漢口江灘，近長江二橋處。  

晚清民國老照片上，沿江租界建筑排成橫列，門前廣場平坦方整，行道樹點綴其間，游人憑欄峻臨江水，岸線上沒有明顯高聳地面的防水墻，從建筑物前可以平視江面上的輪船。1954年洪水后筑起的高大防水墻，墻體自高約3米，頂部高程31.7~32米，高出1954年江漢關(guān)水位29.73米近2米，在擋住洪水的同時，也形成了視覺阻斷，行人在沿江大道地面平視幾乎，看不到江面。防水墻就是隔在沿江街區(qū)和江灘江面之間的一道剛性簾幕。

“外灘花園”的灰飛煙滅

碼頭撤離漢口沿江后，江灘一下子從碼頭景觀的表皮下暴露出來。平均坡度只有0.159的漢口長江岸，形成大面積緩坡灘涂，這是一個需要得到回應(yīng)的巨大留白。

這個空白被設(shè)計成三級臺地。以漢口江灘一、二期為例，第三級平臺是流線型戲水臺地，在長江二橋附近寬闊地帶呈現(xiàn)為大片原生態(tài)濕地，高程相當于長江常年水位，每年被淹沒九個月。第二級平臺有綠化和基礎(chǔ)設(shè)施，沒有構(gòu)筑物，高程25米，相當于設(shè)防水位，每年被淹沒三個月。一級大平臺設(shè)有公園休閑設(shè)施，高程高于1931年洪水江漢關(guān)最高水位28.28米。

2021年7月，武漢武昌，自武漢長江大橋俯瞰中華路親水平臺。 

滄浪之水濁兮，施工時把江水抽上來，水流走，泥沙沉積堆疊，就會形成臺地。新江灘僅一級平臺的平均寬度就達到了160米，每年6月上旬漲水后，從三陽路閘口走到被淹沒的三級平臺踏浪，要跨過近兩百米路面，枯水季節(jié)甚至要走超過四百米才能跨過平臺、灘涂到達水邊。漢口江灘建成后，一個在防水墻外、面積可與墻內(nèi)舊租界區(qū)等量齊觀的獨特區(qū)塊完整浮現(xiàn)出來（舊租界區(qū)，據(jù)《武漢通史》，約2804畝；漢口江灘，據(jù)《江岸區(qū)志》，一二期62公頃，三期120公頃）。

不難看出，這種設(shè)計行洪優(yōu)先，意圖把江灘變成柔性河道的一部分。沒人能用剛性的溝渠鎖住這樣一條水量全球第三，徑流變化劇烈的大河。夏季汛期，每秒鐘洶涌而過的江水可達76100立方米，只要三分鐘就灌滿一個杭州西湖；而在冬天，這個數(shù)字可能只有2930立方米，縮減為峰值的3.85%，那時棧橋隨灘涂起伏蜿蜒，迤邐而去，終點的躉船只是遙遠的玩具。

灘涂隨季節(jié)劇烈消長，這樣的畫面曾是整個漢口的命運圖景，漢口北面紊亂龐雜的水系與更為低洼的地勢（江漢關(guān)26米，向北趙家條23米，再北張公堤外低于長江平均水位），使得北面的水患很多時候更甚于地勢略高的南面臨江一線，歷代堤防一路向北推進，逐漸使成片灘涂/洪泛區(qū)基本退出現(xiàn)今漢口主城范圍，但并沒有根本改變腹地地勢。今天，漢口水患“澇甚于洪”的特點，還是南高北低、南江北澤的遺產(chǎn)（排澇不便）。

2021年6月，武漢漢口，暴雨中的寶豐路高架。 

低洼腹地的內(nèi)澇最終還是要輾轉(zhuǎn)排進長江，只有堤外長江行洪通暢，漢口才能內(nèi)外保全。因此，在漢口說起“江”，并不僅僅指向彼時長江水體本身，而是包含長江水體的“可能性”，這個可能性的最大邊界，就是沿江大道上鋼筋混凝土筑起的防水墻。一旦連接防水墻的諸閘口被放下，就是城市在拒絕可能性溢出邊界，避免長江破防。

近代對外條約早已解除，這座城市又與長江“立約”，這就是那場洪水后江灘上一連串劇變的意蘊：以防水墻為界，許諾容納而不是鎖禁巨流，哪怕枯水季節(jié)，灘涂也是長江的領(lǐng)地，允親近，允敬畏，不允占領(lǐng)。

這個進程也不是一帆風順。2002年，幾經(jīng)周折后，長江大橋橋頭下，防水墻外江灘上的新建住宅區(qū)“外灘花園”才給拆了，后續(xù)糾紛一地雞毛。該項目廣告語主打“我把長江送給你”，事情最后演變成城市付出巨大代價，把江灘還給長江。開發(fā)商和業(yè)主恐怕很難想象，當初一路綠燈通行，何以終點處會是一聲爆破、灰飛煙滅。

江灘與武漢的“本我”

武漢的各種“混亂”表象，背后有治理因素，也源自“三鎮(zhèn)合一”帶來的內(nèi)生沖突。

漢口、漢陽、武昌三城源流復(fù)雜，三城交融而成的武漢依然是并將繼續(xù)是一個切面豐富、質(zhì)地雜糅、空間跳躍、邊界與中心曖昧不明的獨特城市，其邊界不僅存在于四周，而且存在于中心。漢口區(qū)域的城市中心邊界，正是前文述及的防水墻/閘口一線。

2021年1月，武漢漢口，蘆溝橋路江灘，蘆葦收割后。  

防水墻外，幾乎無限延伸的新江灘公園帶，是一條過于漫長的天人防線，它可以抵御空前的洪水沖擊，卻無法杜絕風浪泥沙日復(fù)一日的景觀滲透。作為一項工程，人類所謂完工只是單方面的。新江灘三級臺地的下部，因為長期被江水侵蝕浸泡，泥沙不斷堆積，越來越呈現(xiàn)出野性的樣貌，相比被過分雕琢的上部公園，下部濕地更能吸引市民撒野。

碼頭如鎧甲，公園如妝容，灘涂才是皮膚，防水墻外江灘公園的底層意義是灘涂，因此，與其說它是公園，不如說是市中心的郊野，自然的飛地。飛地之不同，在于遵循的法則不同：從城市領(lǐng)地穿越到自然飛地，意味著穿越者逃離城市法則的桎梏，尋求自然法則的庇護。哪怕置身于繁華心臟的漢口沿江，只需要一個轉(zhuǎn)身，跨過防水墻閘口，你就穿越了城市的邊界，成功出逃。

景觀的反差是劇烈的，身后燈火闌珊，身前仿佛世界盡頭。江灘是永恒的反面，它總是起落來去，去年在水邊寫下的字，今年不會再有。秘密是安全的，秘密隨波而逝。

2021年6月，武漢，漢口三陽路江灘。  

想要看見武漢這座城市的“本我”，就應(yīng)該來江灘。

武漢人總是在入梅后和江水一樣高漲、亢奮，“走，去看水！”，一天天看著江灘“一家人”雕塑沒入水中。甚至有人借機當著“看水”人群下水秀帆板、秀皮劃艇，毫不掩飾地嘩眾取寵。節(jié)日傳統(tǒng)常見的起源之一，就是人們會周期性地自我動員起來應(yīng)對危機?！岸妊慈邕^節(jié)”，是此間市民不正確而心照不宣的集體默契。

枯水時，武漢人又與河道一樣蕭索放空，與灘涂一樣野性蔓生。

2009年11月，武漢漢口江灘，近長江二橋處的蘆花與霧霾。  

長江大橋蘇式橋墩“梳理”江流逾一甲子后，武昌一側(cè)水急流深，漢口一側(cè)淺慢，到長江二橋下淤積在江灘下部臺地上，形成連片灘涂，灘涂上長出高可沒人的野生蘆葦蕩（實際以南荻為主），蔓延達六公里，每年秋冬就成了荻花的海洋。漲水一片汪洋，水退遍地蘆葦，不就是幾百年前漢口最初的樣子么？

坊間傳說，一個人的食指若被江灘蘆荻葉割破后留下傷疤，這樣的人會喜歡上同性?？上Ы晏J葦蕩上空侵入紅色鋼鐵棧道，說是方便賞花，實則一覽無遺，隱秘全無，不復(fù)忘情。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到春天，江灘又成了武漢人發(fā)揮薅野菜傳統(tǒng)藝能的勝地。艾蒿可成束插在門上辟邪，地菜可入春卷餡料，可在“三月三”煮雞蛋……于是乎，漫坡遍野都是竹籃和娃。

更多時候，武漢人在江灘臨水發(fā)呆、放空。逝者如斯夫，就像其他雙邊關(guān)系，雙方總是在對抗中相互塑造，漸漸情與貌、略相似。

2021年7月，武漢漢陽南岸嘴，長江江面。  

可能是塞納河水泥沙含量不高，在巴黎旅行時，我看見的塞納河沒有江灘，幾乎是一條被巨人放置在市中心的石頭水槽（垂直落差的兩級平臺），又或者巨人把一道宏偉的城墻一百八十度翻轉(zhuǎn)過來，城墻原本向上凸起的一面變成嵌入地下，城墻的反面接住了河水。通體人工的河道似乎在表明，這座城市的文明已經(jīng)完成、閉合，就像成年人的顱骨。

巴黎市區(qū)塞納河道人為的剛性，與遍布這座城市迎風揚塵、望而生畏的巨大廣場，與分毫不差穿過埃菲爾鐵塔胯下直達蒙帕納斯大廈頂端的落日余暉，相互匹配，它們相互說明著彼此，說明這座城市誕生于明確的超人意志，而不是紛亂冗雜的生活之流。在武漢，可能只有帶著蘇式痕跡的洪山廣場最接近巴黎的剛性恢弘，漢口江灘則相反。

2015年1月，武漢漢陽江灘，對岸是武昌船廠。  

最后的水手

十來年前，夜游初見模樣的新江灘時，我曾意外得到陌生人幫助。當時正要謝過別過，對方突然提出，一起宵個夜。

幾個小時過去，后半夜，巴公房子洞庭街邊的宵夜攤子準備打烊，我扶著這位夜泊漢口的末代水手來到黎黃陂路附近的江灘閘口。他已和他的故事一樣爛醉不經(jīng)，大腿高的柵欄，人趴在上面爬不過去。

柵欄這邊的街市燈火透徹，柵欄那邊已經(jīng)熄燈，江灘、江面一團漆黑，分不清彼此。灘涂、碼頭、輪船屬于長江，而長江屬于星辰大海。此時此刻，只要越過這道界線，就逸出了城市，離開了漢口。我推了一把，末代水手終于翻過柵欄，滑出星艦艙門，沒入幽邃太空。

2015年7月，武漢，漢江中的泳者。  

他穿過整個1920、1930年代的江灘夜色，從大阪漢滬躉船登船，駛向風云莫測的南京、上海。

他穿過1951年的江灘夜色，登上最后的橞豊碼頭，或者稍往下游，最早的海軍第一碼頭。

他穿過2010年代的江灘夜色，等待他的大概率是留守的長江航運集團某躉船，末代水手上船跑完最后一趟，到港登岸，消失于城市，看不到盡頭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