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還記得劉嘉玲在《狄仁杰之通天帝國》中雷人的眉毛造型嗎？實際上，這一造型來自著名的《簪花仕女圖》，繪制這幅名作的唐代畫家周昉出身顯貴之家，擅畫人物、佛像，尤其是，他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定格下了屬于唐朝貴族女子的生活場景，從妝容、服飾到生活內(nèi)容，甚至是某種特定的情緒與氣氛。

作為新生代的水墨畫家，馬菁菁說，尊重古人的技藝是一切的開端，所以，雖然她把周昉的畫作戲稱為“繪畫版《甄嬛傳》”，可若是我們能在這樣輕松的圖文品讀中捕捉到畫家的一二真意，也算是不負畫中美人了。

本文摘自《山山水水 聊聊畫畫》，由澎湃新聞經(jīng)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授權(quán)發(fā)布。

劉嘉玲在《狄仁杰之通天帝國》中飾演武則天

唯美人與美人不可辜負

周昉是張萱（編者按：唐代畫家，今已無原作傳世，相傳宋徽宗臨摹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卷和《搗練圖》卷的原作即是張萱的手筆）的徒弟，擅長畫貴族婦女的日常生活，兩人的出身背景不同。張萱只是唐朝宮廷當(dāng)中一名普通的畫工，而周家是典型的唐朝貴族家庭，崇尚武藝，偏偏周昉不愛，撈個閑職，繼續(xù)當(dāng)他的貴公子，畫畫寫字。最初畫姑娘是跟著張萱有樣學(xué)樣，但張萱喜歡用朱色 點在耳垂上，周昉則不，以此區(qū)分，慢慢地，貴族少爺畫貴族姑娘和 宮廷畫師畫貴族姑娘就有了明顯的不同。

《內(nèi)人雙陸圖》（宋摹本） 美國弗瑞爾美術(shù)館藏

內(nèi)人，在唐朝可不是指妻妾，而是經(jīng)常出入宮廷的歌舞伎。

《內(nèi)人雙陸圖》這幅畫中的“內(nèi)人”指的就是貴族府中的高級歌舞伎；雙陸是一種類似于飛行棋的游戲，由印度傳入，流行于魏晉三國時期，棋子的移動以擲骰子的點數(shù)決定，第一個把所有棋子移離棋盤的玩者算是勝利。清朝時，民間用雙陸棋來賭博，于是乾隆下令封殺雙陸棋，因此失傳。

《內(nèi)人雙陸圖》局部

圖的正中，兩名仕女正在下棋，另一位仕女靠在女僮身上觀戰(zhàn)， 她們的臉上沒有表情。周昉的人物畫里，出身高貴的人，臉上是沒有表情的！但是這里的臉和張萱畫中的臉不一樣，略略歪斜的頭，保持著某種特別姿勢的手，那位被靠著的女僮眼神并沒有落在棋盤上，而是延伸至畫外，又收斂回來，所有的這些，都濃縮在簡單的幾筆當(dāng)中。

周昉敏銳地捕捉到了人物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在這些仕女美麗的臉龐背后有了更深層次的東西，用一個高大上的專業(yè)詞匯形容就是：心理肖像畫。

幾個人物在這個特殊的場景里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沒有任何故事情節(jié)，沒有戲劇沖突，更沒有激情。你覺得她在深思，其實，她好像也沒想什么特別深刻的問題，只是深宮貴婦們一個生活片斷所表現(xiàn)的特質(zhì)的提煉。

無聊、寂寞、空虛、冷。

當(dāng)時的中國人物畫都什么樣子呢，顧愷之的神仙，宮廷里的帝后，吳道子的菩薩，要不就是像張萱這樣的宮廷畫師筆下的，個個都是神采飛揚。而周昉畫出的是一種深沉而不明確的東西，時光恍惚無常的本質(zhì)。

顏值背后的故事

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電視劇，最注重的就是戲劇沖突，沒有戲劇沖突就沒有意思，不能吸引觀眾繼續(xù)往下看。比如韓劇里誰得腦瘤了，親兄妹相愛了，現(xiàn)在流行的婆婆媽媽電視劇里天天吊著嗓子吵，雞毛蒜皮的事情一集45分鐘非得吵30分鐘才能混過去。最難的是描寫無聊，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卻刻畫得如此生動。

《紅樓夢》里第七回很特殊，全是日常瑣事的羅列。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之后，打算去回話給王夫人，結(jié)果王夫人去了她妹妹薛姨媽那里。兩人在話家常，周瑞家的不好打斷，就跟薛寶釵閑聊，扯出來個“冷香丸”。薛姨媽拿了十二支新制的宮釵打發(fā)周瑞家的帶回去給 姑娘們分了，于是她又回到榮國府一一去送了宮釵，看到迎春探春在下棋，惜春在和小尼姑玩，李紈在午睡，王熙鳳大中午的和老公滾床單，而黛玉和寶玉在老祖宗屋里玩九連環(huán)……

這一路下來，雖然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但眾人百態(tài)刻畫得絲絲入扣，大戶人家的午后就是這么寂寥，沒有生氣，一眾懶散。

曹雪芹寫的是自己生活的日常，周昉也是，深宮大院里的姑娘們，華衣美食，氣質(zhì)出眾，他們在畫中的存在本身就是藝術(shù)品，而周昉要表達的，是一種特殊的女性氣質(zhì)以及那種抑郁孤寂的心境。

吳道子畫盡了大唐盛世的神國與地獄，周昉則是畫盡了天下的男人和女人。大將軍郭子儀的女婿趙縱侍郎拜托周昉和另外一位大畫家韓幹同時為他畫一幅畫像，畫像拿回來不分伯仲。郭子儀就讓女兒趙夫人看，趙夫人選中了周昉畫的那幅，她說：兩幅都很好，畫得很像， 可是第二幅把趙郎的神態(tài)、表情、說笑的姿態(tài)都畫出來了。于是，郭子儀送給周昉很多貴重的禮物表示謝意。

皇帝唐德宗聽說周昉畫得好，命他畫皇宮門口章敬寺的神像，周昉畫好以后就天天躲在寺廟里，聽老百姓怎么評論，然后不停地修改，歷經(jīng)一個月，直到最后沒有人說不好了。周昉的筆力是柔美飄逸的，吳道子畫的神像就沒人敢評論，太嚇人了。

真實的后宮

下面的這幅《簪花仕女圖》（遼寧省博物館藏）也是周昉日常生活環(huán)境的寫照。

周昉《簪花仕女圖》遼寧省博物館藏

卷首一位貴婦手執(zhí)拂塵，和左側(cè)的貴婦一起逗弄著一條小狗，身姿曼妙輕柔，中間一位仕女在賞玩手中的花，旁邊跟著的應(yīng)該是她的婢女，扇著扇子，最左側(cè)的兩位仕女應(yīng)該在賞花吧，眼神縹緲空洞，從花叢和仙鶴判斷，這應(yīng)該是宮廷中的后花園，貴婦們春日里在這兒 打發(fā)時間。

《簪花仕女圖》局部

在平鋪的畫卷上，人物大小根據(jù)站立的位置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比例，花草樹木和其他襯景也不像之前顧愷之畫的那樣迷你了，雖然不是一個完整的背景，但也顯示了主題環(huán)境，筆法上仍然沒有皴擦，這就是唐代畫的特點。

《簪花仕女圖》局部

乍一看這六位胖姑娘差不多，衣著都以傳統(tǒng)的紅色為主，一個個打扮得雍容華貴花團錦簇，第一位仕女穿著斜格紋樣的朱色長裙，頭插一枝牡丹花。第二位的長裙以朱色為底，配以墨紅相間的團花圖案，好像挺熱的樣子，右手輕輕提著紗衫裙領(lǐng)子。第四位頭戴荷花，右手 還拿著一枝紅花。披著朱色外套的第五位，外套一層石綠色紗罩，典型的紅配綠，典雅高貴。最后一位貴婦，發(fā)髻上插著幾朵芍藥花（真的不覺得腦袋太沉嗎?。?，披著一襲絳紅色的薄紗，繪有鴛鴦圖案的束裙寬帶，云鶴翩躚的白底帔子，想來范爺穿上這一身去走紅毯一定又可以艷驚全場！幾位很統(tǒng)一的一點是：薄紗。

千年之下，薄紗輕軟透明，皮膚光潔細潤，猶如油畫一般的質(zhì)感。

還有一點極為有趣，從圖上看出她們的眉毛形狀極具時代特色。劉嘉玲在《狄仁杰》中“神”一般的造型果然是神一般的還原。

《簪花仕女圖》局部

整幅畫蕩漾著“不用上班，時間好多，怎么辦？寶寶好無聊！”的空虛感，似乎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她們的興趣。并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發(fā)生，這就是貴婦日常生活的一個高度提煉，無所事事，寂寞難耐。

宮斗劇流行始祖應(yīng)該是TVB的《金枝欲孽》吧。

劇中，如妃感嘆：宮里的女人，長時間無所事事，時間難挨，斗來斗去打發(fā)時間。《甄嬛傳》里皇后邀眾妃春日里來她宮中賞牡丹，是 不是有這幅畫的清代穿越既視感？只不過電視劇里的皇后趁機干了好 多壞事，實際上宮里的貴婦們的狀態(tài)多半是像《簪花仕女圖》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她們從小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生活安逸，已經(jīng)很滿足了，也沒什么追求，哪兒來那么多陰謀陽謀？

現(xiàn)代電視劇中的后宮女子，那都是妃子中的戰(zhàn)斗機。

《山山水水 聊聊畫畫》，馬菁菁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