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背著吉他來到云南麗江的時候，火車還沒有修到玉龍雪山腳下，層層疊疊的黛色屋檐，從獅子山向玉龍雪山的方向，鋪開一片古城。那是2006年，他和一批早期流浪到麗江的歌手，在古城的水車石橋邊，彈著吉他，打鼓賣唱。

如今，小路變成了老路，他在麗江大研古城五一街的轉(zhuǎn)角處開了一家酒吧。他唱“慌慌張張，匆匆忙忙，難道我的理想，就是這樣度過一生的時光”，唱“愿我們的夢，永不落空”，唱兄弟寫給他的歌《老路小路》：“老路就是當年的小路，我不說你也清楚?！?/p>

在成為流浪歌手之前，小路在北京撕掉了唱片公司的合約，再之前，他從父母命，是老家西安的一名公務(wù)員。

十年前的麗江沒有讓老路失望。他說，那時候麗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人與人之間沒有隔閡，聽他唱歌的人，聽著聽著就坐到身邊說掏心窩的話。那時麗江還可以生火，夜幕落在海拔2416米的高原上，院子中間架著一個很大的火塘，他們在寒夜里燃起一團火焰，不問是南北東西路來的旅人，都圍坐在火塘邊烤火唱歌。

老路說，那時候有個詞叫“麗江大姨媽”，很多人每個月要來麗江一次，每次住上一個星期。那時候，麗江還有個詞叫“撕票”，很多人到了麗江，就當場撕了回程的機票?！澳慊厝ブ?，惦記麗江有一群好玩的朋友，要回麗江?！?/p>

那時候，小路白天和一幫兄弟們在街上賣唱，掙點零花錢生活，旅人們客氣地問“我可不可以給你小費？”小路他們很不屑，“你要給就放這?！?/p>

“當時的麗江可以說是遍地黃金?！崩下氛f，但他們這群流浪歌手，沒怎么想過掙錢的事情。吃一頓肯德基，是要思慮再三，極為奢侈的事情。

日子常常過得窘迫，一個搭伴賣唱的山東兄弟撐不住，說活不下去了，小路拍著胸膛說，你再堅持半個月，最多一個月，我一定讓你過的好。然而兄弟沒有等下去，打點好行囊回到了家鄉(xiāng)。

在麗江賣唱的同時，小路用一萬塊錢，租下一個鬧中取靜的小房子，開了一間規(guī)矩很大的小酒吧，客人不許點歌，不許玩骰子，大聲吵鬧的話，“就拿上你的酒給我走人”。

一天酒吧快打烊的時候，一個南京來的姑娘和朋友們走了進來，說“給我唱一支歌吧，唱《單身情歌》，我剛失戀”。

小路說不會。姑娘笑他：“你一個歌手，怎么可能不會唱《單身情歌》？”

“那這樣，我給你唱一首自己寫的歌吧?！?/p>

“你要是把我唱哭了，我就留下來不走了?！?/p>

那首歌唱哭了姑娘，唱來了他酒吧的老板娘。

兒子出生后不久，老路搬去了新城。麗江漸漸變得太吵，古城改造的時候，木頭房子轟隆隆地響。

朋友們覺得麗江古城起了變化：越來越商業(yè)，越來越?jīng)]有人情味，越來越不包容。城管兇悍的時候會一腳踢翻琴匣子，老路幾次去找城管拿回他的琴。游客也漸漸變了，曾經(jīng)的游客用仰視的目光看在街邊賣唱的他們，后來那種目光變成了施舍。

于是開始了一場一場的道別，很多歌手離開麗江回到家鄉(xiāng)，或者前往大理、泰國，去尋找最初麗江的模樣。

然而老路覺得，“麗江還是以前的麗江，因為麗江在我心里，我覺得麗江是什么樣的，它就是什么樣的?！?/p>

他喜歡麗江的空氣、麗江的陽光，“當我在麗江待了兩年多，再回到北京的時候，我站在街上，看到街上的人都像機器人一樣，匆匆忙忙去趕時間，回到家精疲力盡?！崩下氛f，“我當時想，你為什么要活著，活著是為了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活著?！?/p>

也有人對他說：“老路你變了?！?/p>

手里青春的籌碼所剩無幾，老路已經(jīng)不能再賭一次天涯路。酒吧的租金從十年前的一萬元，漲到了四十多萬元。二十多個人和自己家庭的生計壓在肩上，他再也沒有那樣的精力與陌生客人長夜聊天?？腿艘沧兊秒y以捉摸，“你唱流行他說你太俗，你唱民謠他說聽不懂，你唱搖滾他說你太躁了?！彼€鬧不明白90后喜歡聽什么歌。

長久不見的老友熟客會突然間出現(xiàn)在他的酒吧，懷念一切最初的模樣?！暗l能回到那個時候？”也有為難的倦色會從老路的臉上浮現(xiàn)，他不明白想要妻子和兒子過得更好一點，有什么不對。

兒子已經(jīng)五歲了，老路唱歌的時候他會沖到舞臺上，拉都拉不下來。在家的時候，兒子會突然蹦出一嗓子“我獨自走過你身旁，并沒有話要對你講”，唱得他又驚又喜。

十年前，老路來到麗江尋找他想要的生活，簡單、自由、快樂、純粹的生活。

“現(xiàn)在我可能沒有那么多的自由，不再那么簡單，不再那么純粹，但是，我還是挺快樂的?！彼肫鹱畛踬u唱的日子，眼里有明亮的光閃過，“我覺得，人生里有過那樣一段，就已經(jīng)很牛逼了?！?/p>

唱歌的時候他也總還是快樂的，他唱那個背著吉他去走天涯路的小路，唱散落天涯的兄弟們，唱那些流水落花，一去不返麗江昔年，唱到自己淚眼模糊。

這時，頭發(fā)最長、長得最漂亮的老板娘，笑著在吧臺后面揮熒光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