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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契百年︱荊棘叢生,但若重頭再來,他還是會選擇馬克思主義
今年是馮契先生這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哲學家誕辰百年。馮契早年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中途赴延安參加革命,之后在西南聯(lián)大復學,問學金岳霖、湯用彤,承繼了他們邏輯分析與中國哲學的學問,抗戰(zhàn)勝利后赴上海執(zhí)教?!笆旰平佟敝?,其著述手稿被悉數(shù)抄走,直到80年代才得以重寫。我們在這里回顧馮契先生的經(jīng)歷,記念他在20世紀中國度過的一生。
馮象說:“在他們身上,我常能感受到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的力量,從而理解了他們:學生時代為什么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為什么屢遭迫害,甚至家破人亡,仍然無悔;仍然愿意如果重頭再來,還是走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

“給他貼任何一個標簽都不太合適。”上世紀80年代曾師從馮契先生六年的高瑞泉,在座椅上出了神,“他是一個很獨立的人。你說他是唯物主義吧,他和一般人理解的意識形態(tài)上的唯物主義還真不一樣;你說他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他50年代寫的文章多引用孔子,1978年寫的文章,對儒家的看法很高;他內(nèi)心又特別喜歡禪宗和莊子。有人說儒家講通人,莊子講散人,可他的樂觀,不是通也不是散。他就是他那個樣子?!?/p>
那么,“獨立”,在各路思想競相登臺、時代大潮裹挾著人前進的20世紀中國,意味著什么呢?
在同窗趙儷生的回憶里,這位兩次入黨、兩次受了處分的好友,“不是一個激進主義者”。“作為‘坯子’,……他似乎是天生的學者:溫柔,內(nèi)向,早年寫詩和小說,喜歡思維,往深邃的地方思維?!?/p>
而在次子馮象的記憶里,父親知道他去云南上山下鄉(xiāng),還隨身帶著《史記》選讀時,曾面露欣慰之色。他后來知道太史公的《報任安書》是父親在“牛棚”里經(jīng)常默誦的自勵文章。在困厄中忍辱負重,發(fā)憤“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真正是“倜儻非?!?。
這種卓異、不同尋常的人格,可以在許多為多災多難的中國尋找出路的讀書人身上辨認出來。
今年是馮契先生這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哲學家誕辰百年。馮契早年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系,中途赴延安參加革命,之后在西南聯(lián)大復學,問學金岳霖、湯用彤,承繼了他們邏輯分析與中國哲學的學問,抗戰(zhàn)勝利后赴上海執(zhí)教?!笆旰平佟敝校渲鍪指灞幌?shù)抄走,直到80年代才得以重寫。
我們在這里回顧馮契先生的經(jīng)歷,回顧他在那個時代的理想和坎坷,記念他在20世紀中國度過的一生。
“要救國,就要有理論,最根本的理論是哲學”
借錢也要讓他讀書
1915年11月4日,馮契出生于浙江諸暨山區(qū)一戶農(nóng)家,得名“寶麟”。
會稽山脈一帶,發(fā)達的一端在北邊的紹興,諸暨則是艱苦的山區(qū)。歷史上,諸暨民風堅忍,山民好械斗,老人說,這是越王勾踐留下的傳統(tǒng)。
而馮契筆下的故鄉(xiāng)卻是秀美、太平,在這塊出過西施的地方,“人們的一生是一只情歌似的:小孩子唱山歌,青年們談戀愛,中年人造安樂窩,老年人兒孫滿堂”(《我的故鄉(xiāng)》)。當然,他也寫過鄉(xiāng)民報血仇的故事。
大約是鄉(xiāng)土的滋潤,馮契的父親正是一位脾氣剛烈、揭竿為旗的農(nóng)民。那是清朝末年,馮春德受了當?shù)匾粋€地主的欺壓,他一把火燒了地主家的禮拜堂,逃去了杭州,結(jié)果被通緝,回不了家了。幸而不久,辛亥革命爆發(fā),他當了新軍,參加了杭州的光復,這才能夠回家種田。他認為,當年地主家之所以能夠欺負農(nóng)民,就是因為農(nóng)民沒文化,所以,要兒子讀書,借錢也要讓他讀書。
上了一兩年私塾之后,8歲的馮契開始去外婆家附近的翊忠初級小學讀書了。他12歲初小畢業(yè),轉(zhuǎn)入鎮(zhèn)上讀高?。ㄅf制初小4年,高小2年)。這期間,馮春德曾帶兒子到杭州,住在一家小客棧。父親有意考驗一下兒子,就把他帶到鬧市,故意躲起來,偷偷看他。這小男孩并沒有哭,只是東張西望,慢慢按照記憶摸索回客棧了。父親大為滿意。
上清華哲學系
1928年,馮契14歲,在高小畢業(yè)后,考進浙江省立杭州初級中學,一路成績優(yōu)異。杭初校長、同時擔任國文教員的唐世芳先生(1899—1983)非常賞識他。3年后馮契考進省立杭州高級中學。18歲時,父親去世了,馮契休學半年。唐先生讓他在杭初擔任文書工作,以補貼家用。
1935年春天,馮契高中畢業(yè)。夏天,先后報考南開大學數(shù)學系和清華大學哲學系,都考上了。南開有獎學金,清華則是作為清寒公費生被錄取,這個錄取標準是高于一般學生的,而馮契當年考了榜眼。最后,他決定上清華哲學系。“當時的考慮是:要救國,就要有理論,最根本的理論是哲學,我對數(shù)學、科學、文學、哲學都愛好,學哲學大概是最能滿足我廣泛的興趣?!碑敃r的清華哲學系,有馮友蘭、金岳霖、鄧以蟄、張申府等諸位先生。一入學,馮契就前去拜望馮友蘭,馮友蘭說清華哲學系有個特點,特別重視邏輯學和邏輯分析方法,建議他一年級就選金岳霖的邏輯課,他照辦了。
“少年氣盛”,“脫穎欲出”
南下宣傳,練習抗戰(zhàn)
就在馮契入學前后幾月,華北情況日益危急。1935年12月9日,北平學生為反對《何梅協(xié)定》、反對華北特殊化,舉行抗日救國游行?!百即笠粋€華北,已經(jīng)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眲倓傔M清華不久的馮契,接連參加了“一二·九”請愿、“一二·一六”示威兩次大游行。
當時,學生們中間已經(jīng)分作左中右三派,屬于“革命外圍”的各種學生團體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平津?qū)W生南下抗日擴大宣傳團”便是其中一個。1936年1月,馮契參加了宣傳團,大冷天沿著平漢鐵路線南下,每天都要徒步幾十里路,以頗為軍事化的長途行軍作為抗戰(zhàn)練習。
同行的學生中,有一位清華物理系四年級的學生,名為于光遠(在校時名郁鍾正,后為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和馮契兩人很投緣。于光遠后來回憶說,當年少年氣盛,馮契談話間不輕易推舉中外哲學家,是個“要求很高的評論家”;講到自己的哲學觀點時,又自信頗高??上麄鲌F行軍十多天,就在河北保定的高碑店被國民黨武裝部隊包圍,隊伍被強迫解散,人員遣返北平。
宣傳團的成員們并不氣餒,回到北平后又組織到了一起,成立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民先”隊員為了學習打游擊,多次到圓明園和西山一帶研究地形、描繪地圖。于光遠和馮契兩人也因為參加“民先”而繼續(xù)來往,還是大談哲學。于光遠在圖書館啃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論》和列寧的《唯物論與經(jīng)驗批判論》,就講給馮契聽。
“左聯(lián)”文學青年
當時,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簡稱“左聯(lián)”)北方部,開始在“民先”中發(fā)展組織。于是有了“左聯(lián)”清華園小組,馮契、王瑤、魏蓁一(韋君宜)、趙甡(趙儷生)等都加入了。因為是個秘密組織,得有個公開的名目,這些“平時都喜歡舞點文弄點墨”的學生們就組織了“國防文藝社”,接著又擴大改組成為“清華文學會”。他們熱鬧地辦起一個文藝刊物《新地》,馮契任編輯,既負責校對,又負責送去書店出售,但出了兩期,就被禁了。
喜歡寫詩的馮契,用提曼、鷹潭等筆名,1936年間在《清華周刊》和《清華副刊》上發(fā)表了多篇作品。他筆下散文詩的主人公多是貧苦人,比如走投無路的母子,落了寡的蠶娘,喪母、孩子又接連夭折的愛人。以故鄉(xiāng)為背景的小說《拖油瓶》《哥哥》,寫的也都是受欺凌的可憐人。
看到撿煤屑的孩子無意中踐踏了路旁的蒲公英,這“一點小小的事”,也會引起他“無限憂傷”:
我倦了,像春風一樣地倦了。/但我不能安息。(《春游》)他為捐稅負擔沉重的農(nóng)民們抱不平,而反剝削反壓迫的情緒還同抗日救亡的激越融在一起:
我愛北平?!驗檫@兒顏色比江南單調(diào),情緒比江南興奮。
……現(xiàn)在我更愛北平了。因為他是受辱的武士,落難的英雄。敵人的飛機和暮鴉,在他的頭頂翱翔,他報之以粗豪而凄愴的呼聲——學生和勞動大眾的呼聲。
我更愛北平了。因為此地有熱情的面龐和狂跳的脈搏。因為此地有我的兄弟姊妹,他們和我同甘苦共患難。
“一二·九”以后,我這樣寫信告訴江南的友人。(《我愛北平》)
“密密密斯忒兒馮馮馮寶麟,你你有什么意見?”
但這位天性溫靜、謙和的年輕人,并沒有忘記學業(yè)。大學一二年級時,他就啃起大部頭的西文版康德和斯賓諾沙著作來,很快得到老師的器重。
大二時,馮契選修了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課。馮友蘭先生有些磕巴嘴,每講到自認為淋漓盡興的時候,總是向班上說:“密密密斯忒兒馮馮馮寶麟,你你有什么意見?”
這下引得“一教室的人既新奇又嫉妒——整個講堂七八十個人,你的眼睛里就只瞧得上一個馮寶麟,那么我們大家伙就只是‘叨陪末座’了”。用同選了這門課的趙儷生(1934年入清華大學外語系)的話說,馮契那時候就已經(jīng)“脫穎欲出”了。何炳棣也回憶,這門課是他自己上得最得意的課了,得90分以上只有三人,馮契第一名,他第二名。
有一日晚飯后,馮契去清華園東北角散步,經(jīng)過中文系朱自清先生的家門前,被正在躺椅上剔牙的朱先生叫住,夸道:“聽說你的白話文寫得很不錯!”馮契聽了有些不快,心想:為什么不說文章、散文,而要說白話文呢?朱先生“凸起腹,架起腿”,“十足的中年人的神態(tài)”,也讓他覺得難堪。但后來聽說朱先生保護學生的經(jīng)過,就又很敬佩了。原來,“一二·九”之后數(shù)月,當時的北平市長宋哲元派大兵抄檢清華園。好幾位被點名的學生躲在朱自清家里,幸免于難,其中就有后來成為馮契妻子的物理系學生趙芳瑛。她的大哥趙萬里是朱自清的好友,進清華時,趙萬里就把妹妹介紹給他照顧。幾位學生在朱自清家很受優(yōu)待,朱先生夫婦安排他們夜里睡沙發(fā),早上還給每人煎了一個荷包蛋。

“幾乎在每一個縣城,每一個支隊,都可以碰到‘一二·九’運動中的戰(zhàn)友”
“民先”介紹去山西參加“犧盟會”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全民抗戰(zhàn)開始,清華園也不再恬靜。29日,北平淪陷。
8月,清華大學南遷到長沙,與北大、南開合并成立國立長沙臨時大學,這里也成為進步學生的大本營。11月,馮契來到衡山上的臨時大學文學院報到。先去投身革命的趙儷生也在中途上山見了一面同學,和王遜、馮契、邵森棣、查良錚聚談了大半夜,次晨依依惜別。不久,徐特立從延安來給學生們講話,動員年輕人支援、投身抗日。學生們都很受感召。不久,有些進步同學在地下黨領導下組織戰(zhàn)地服務團,決定赴北方參加抗戰(zhàn)工作,馮契也報名參加。
臨行前,馮契向金岳霖告別。金先生非常贊賞他的行動,連聲說:“好、好!我要是年輕20歲,也要到前線去扛槍?!?/p>
12月,“民先”介紹馮契先后到山西省臨汾、趙城、汾西等地,參加由薄一波組織的“犧牲救國同盟會”(簡稱“犧盟會”)。馮契那時候去北方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一二·九”運動中和他一起的李昌和于光遠,這時都已經(jīng)在山西了,他們參加的是陳世渠的部隊。熱血青年們都紛紛從課堂走向戰(zhàn)場,馮契說,幾乎在每一個縣城,每一個支隊,都可以碰到當年“一二·九”運動中的戰(zhàn)友。
清華實在論學派的唯物主義傾向,讓學生們能比較快地接受馬克思主義
馮契最初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便是在“一二·九”運動中。一開始讀得較雜,有蘇聯(lián)人寫的,有中國人寫的,包括李達、艾思奇等人的著作,也有英文版的馬恩、列寧著作。他后來評論說,清華哲學系可說是個實在論學派,相比五四時期流行的胡適的實用主義和梁漱溟的直覺主義,興起較晚。清華實在論跟西方分析哲學有血緣,又與中國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相結(jié)合,其中含有唯物主義因素;馮友蘭、張申府、張岱年、金岳霖幾位教師的著述里,都有唯物主義傾向。而他們的這種傾向,也對學生們產(chǎn)生了影響,讓他們“在參加‘一二·九’運動和抗戰(zhàn)的經(jīng)歷中,能比較快地接受馬克思主義”(《“新理學”的理性精神》)。
認為馬克思主義能救中國,有了這種政治上的信念,于是在理論上也滿懷熱情地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相信實踐唯物主義的辯證法——這是馮契和他許多同時代人的心路歷程。在山西前線,馮契讀到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他后來這么訴說當時的興奮:“這本書當時給前線戰(zhàn)士帶來的興奮和所起的思想解放作用,沒有親身經(jīng)歷、體驗過的人是難以想象出來的?!痹诖蠹覍箲?zhàn)的前途感到困惑迷茫的時候,是《論持久戰(zhàn)》指明了前途,讓人豁然開朗。馮契說,這本書“以其理論力量一下子征服了我們”,“特別使我感到理論的感染力”。
魯藝文學系的艾提,跟何其芳一路在談英國浪漫主義
不久,山西近乎全面淪陷。
1938年春天,當時化名陸旦的馮契一路與山東大學學生叢一平(解放后任西安市市委書記)、劉曉沛(解放后任解放軍總政治部聯(lián)絡部副部長)同行,自稱為“三劍客”。馮契從汾西沖過封鎖線,九死一生地奔赴延安。到延安不久,恰巧趕上魯迅藝術學院開辦文學系第一期,他就進入文學系學習,學名艾提。
當時文學系主任是周揚,具體事務由沙汀負責,教員有何其芳、卞之琳等。學員二三十人,比魯藝最初三個學系音樂、美術、戲劇系人稍多點。在魯藝學習期間,馮契在政治生涯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入黨。11月,由音樂系同學安波(秧歌劇《兄妹開荒》的作曲,解放后曾擔任大型歌舞劇《東方紅》的編導)作介紹人,馮契和何其芳一起在魯藝入了黨。
不久,賀龍將軍從前線回來,為魯藝師生做報告,動員大家上前線。于是魯藝決定,讓這批學生頭三個月在學校學理論,接下來三個月就到部隊去,作為實習。12月,魯藝四個系二十多位師生隨八路軍120師來到晉西北,其中文學系有七八人,由沙汀和何其芳帶隊。賀龍還親自帶他們?nèi)ズ桶浊蠖鲿?,后又輾轉(zhuǎn)到晉察冀、冀中等地。
同去的學生里,只有馮契念過大學。在后來一些人的回憶里,說起一路上只聽得何其芳和艾提兩個人,大談英國浪漫主義,艾提出口就是濟慈的詩,“a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美麗的事物是永久的喜悅)”——可了不得,都上前線了,還談論這個。
在120師,得了第一個處分
然而,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事,讓馮契背上一個多年未能解決的處分。建國后初期接受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時,他在檢查報告中也回顧了這樁事。據(jù)馮象介紹,雖然其中具體細節(jié)不甚明了,但大致許是這樣的:
魯藝師生們到了120師前線之后,有的人下部隊,有的人在師部宣傳科。當時日軍方面經(jīng)常轟炸,他們白天不能行動,只能睡覺,晚上行軍作戰(zhàn),這對于師生們來說非常艱苦。
這時候,部隊里有干部開始追求他們中的女生。有位女生不愿意,其他學生便為她打抱不平。打抱不平的背景讓人很容易想起之前發(fā)生在延安的一個悲劇——黃克功案。1937年10月,26歲的紅軍師團級干部黃克功,因逼婚不成,在延河畔槍殺了16歲的陜北公學學員劉茜。這位少年即參加紅軍、跟隨毛澤東經(jīng)歷井岡山斗爭和兩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功臣”,后被陜甘寧邊區(qū)高等法院判處死刑。這被稱為是毛澤東的“揮淚斬馬稷”??梢韵胍姡?938年的魯藝,大家對此還記憶猶新。
魯藝的同學們?yōu)檫@位女生說話,提出要回延安。報告是馮契遞上去的,因為他在師部宣傳科工作,而且年紀稍長、又是大學生,被看作是學生里的頭。師部不同意,馮契據(jù)理力爭。政治部主任關向應前來調(diào)解,批評了他們,但還是作出了讓步:愿回延安的,待足六個月再回;但是領頭的學生,因?qū)菇M織,還是要給一個處分,“停止組織生活”。馮契不同意這個處理,但他們最終還是在1939年夏天回到延安。
到了延安,馮契又向?qū)W校黨組織提出申訴,要求恢復組織生活,結(jié)果受到嚴厲批評。他一怒之下就走了。在“整風”之前,延安氣氛還比較自由,這自動出走在當時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從組織的原則來說,畢竟是違紀。十多年后,寫進了思想檢查。
馮契決定離開延安回昆明復學?!叭齽汀崩锏钠渲幸晃唬瑥奈靼瞾?,幫他搞到一本胡宗南的通行證。有了這本通行證,一路走就容易多了。半路上遇到一位清華同學,兩人一塊兒回重慶,再從重慶去昆明。路費則是由趙芳瑛給他寄去,那時他倆已經(jīng)戀愛了。
馮契9月初離開延安,11月到達昆明,離開長沙臨時大學兩年后,他回到西南聯(lián)大復學,成為哲學系三年級學生。

“金先生嚴密而精深,湯先生通達而高明”
在西南聯(lián)大復學
在前方及延安近兩年,馮契主要從事文藝宣傳工作,寫下組詩《北征》。艾思奇曾將這部詩稿介紹給上海讀書生活出版社,后來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租界淪陷,未能出版??箲?zhàn)勝利后,三聯(lián)書店成立,遷往北京,詩稿交還作者。但《北征》在“文革”中被抄走,從此下落不明。
到了昆明,金岳霖見他來,便約他去住處談,還特別準備了大后方難得的咖啡和點心,詳細詢問他在前線的情況和所見所聞。金先生說,他們這一代人,生在有瓜分恐懼的時代,一直擔心中國要亡國;現(xiàn)在能把日本鬼子打敗,中國就有希望了。
復學后的馮契開始上課。因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并成西南聯(lián)大,馮契有機會受教于時任哲學系主任的北大湯用彤先生。馮契先后選讀湯用彤的“印度哲學史”、“魏晉玄學”、“歐洲大陸理性主義”等課程。湯先生一人能開設世界三大哲學傳統(tǒng)的課程,令馮契感到十分敬佩。
馮契歸校后,在政治活動上也沒閑著。12月,他參加了西南聯(lián)大地下黨領導的進步學生組織“群社”。因為要辦壁報、組織學生學習革命理論和時事政策,常常缺課。但湯用彤的課,除非生病,他絕不缺席。
1940年,“民先”解散,馮契由“民先”隊員轉(zhuǎn)為“社會科學研究會”成員,在地下黨領導下做宣傳和聯(lián)絡工作。也曾去昆華農(nóng)校組織讀書會,建立“社會科學研究小組”。這期間,他常寫雜文登在“群社”辦的墻報“臘月”、“熱風”、“群聲”上。
“后來我終于在昆明留下來了”
1941年1月“皖南事變”,令國共關系大為緊張,大后方白色恐怖嚴重,坊間盛傳國民黨特務已開出黑名單,即將派出武裝到西南聯(lián)大進行大搜捕,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
學生運動暫時沉寂了,“群社”的公開活動被迫停止。馮契來到昆明郊區(qū)龍頭村暫住。龍頭村是昆明郊區(qū)的一個集鎮(zhèn),又叫龍泉鎮(zhèn)。西南聯(lián)大、中研院史語所還有北大文科研究所的人,都疏散到這里。
王明(當時是北大研究生)為馮契在北大文科研究所數(shù)百函《道藏》的包圍中安了個書桌,搭了個帆布床。有一天,湯用彤先生來了,悄悄問馮契:“哲學系有幾個學生不見了,你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么?”馮契:“不知道?!薄安粫潜徊读税??”“沒聽說?!薄澳悴粫甙??”馮契躊躇了一下,說:“暫時不會走。”湯先生嘆了口氣,盯著馮契:“希望你能留下來!”
馮契恍然:原來,湯先生并不是不問政治,只做個“有所不為”的狷者。他在這嚴峻時刻對進步同學如此愛護、真誠地關心,使得馮契對他更感親近了些。
這一年馮契27歲,在夏天時大學畢業(yè),接著進清華大學研究院哲學部,搬到司家營。司家營離龍頭村不遠,都是鄉(xiāng)下。如果步行去昆明城,得有十七八里,要走兩個小時。這時候地下黨實行“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方針,反正什么公開活動都不能干了,馮契便決心埋頭讀書——“非常寂寞,便發(fā)憤忘食地讀書,常讀到晚上兩點鐘。”
金岳霖為馮契一個學生單獨開課
成為研究生之后,馮契的導師是金岳霖,他從此和這個旁人眼里看來有些古怪的教授,建立起特別親密的師生關系。
1942年,金岳霖決定為馮契一個學生單獨開課。每星期六到金先生那里去讀書,先是休謨,后是布拉德雷,邊讀邊討論。
開始讀休謨的《人性論》時,只有一本書,由馮契捧著朗讀,金先生半閉著眼睛聽。讀著讀著,金先生說:“打?。 北阆蝰T契提問。答不上來,金先生就給馮契細講,不一定得結(jié)論,但把問題引向深入。馮契說,金先生對休謨的書真是熟透了,還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要認真讀幾本書。不要浮光掠影把書糟蹋了!”
這時,金岳霖正在把他寫的“知識論”講稿整理成書。大后方?jīng)]有稿紙,連白報紙也沒有,金岳霖便把薄薄的油光紙裁成練習簿那么大小,用毛筆按橫行自左至右書寫,這樣寫成幾十萬字的著作。馮契大概是第一個有幸系統(tǒng)讀到這部油光紙手稿的學生,有幾章,一脫稿就交給馮契帶回去讀,讓他送回時提出問題、意見,進行討論。馮契為此寫過不少讀書筆記,可惜后來在“文革”中丟失了。
除了金岳霖指定讀的書,馮契還給自己開了兩個書單:西方從古希臘到維也納學派,中國從先秦到五四,按歷史順序選讀各家主要著作。有的精讀,有的略讀。讀了常有一些疑問和看法要向老師請教。通常,有關西方哲學的問題,就去問金岳霖;有關中國哲學的問題,就去問馮友蘭和湯用彤。
“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當時,許多教授為了躲敵機轟炸,也到郊區(qū)借房子安家。馮契晚飯后在田間散步,一會兒就走到湯用彤家,兩人于是經(jīng)常談天。
一次,師生倆談得高興,不覺天已黑了,師母進門來:“你們也不點個燈,黑洞洞的,談得那么起勁?!睖猛f:“我們談玄論道,在黑暗里談更好?!瘪T契說:“我們在黑屋子里抓黑貓?!眱扇硕脊笮?。有時,興致來了,一直談到夜闌人靜,馮契踏著月色從田間小路歸來,說確實覺得體會到了“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金岳霖有時則感到寂寞,因為他那時候?qū)懗傻摹墩摰馈芬粫?,出版后如石沉大海,沒人評論也沒人罵。馮契對金先生說這是曲高和寡的緣故,將來會顯示出價值。金先生則說,所謂考驗,通常要通過討論、批評,攻來攻去,有點攻不倒的東西,那才算站住腳。
金岳霖曾在西南聯(lián)大作過一次公開演講,主題是講治哲學和文學都要碰到一個“說不得”的問題。像詩的意境、宗教體驗這些,說不得,但還是要用語言來傳達,這又是借助于人的什么能力和工具做到的呢?講演之后不久,金先生整理出一篇文稿,題目就是《名言世界與非名言世界》。
馮契和金先生也熱烈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覺得金先生在《論道·緒論》中區(qū)分的“知識論的態(tài)度”和“元學的態(tài)度”,這個提法可以商榷。金先生認為,知識論的裁判者是理智,可以暫時忘記我是人;而元學,也就是康德所說的形而上學,裁判者是整個的人,不能忘記“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但馮契認為,這樣的二分太絕對了。他覺得,認識論不應限于關于知識的理論,而是也應該研究“元學(智慧)如何可能”、“理想人格如何培養(yǎng)”等問題。
金先生聽了,表示他所說的知識是名言世界,而馮契所說的智慧,涉及那超形脫相、非名言所能達的領域,要“作一種理智上的跳躍,跳出名言世界范圍之外”才能抓住它。但這究竟是如何實現(xiàn)的呢?
金先生心里也有一個矛盾
1943年,敵機減少了對昆明的轟炸,教授們陸續(xù)搬回城里。馮契也回到西南聯(lián)大研究生宿舍。
讀了兩年書,馮契開始考慮怎么寫畢業(yè)論文了。同時,他也在協(xié)助馮友蘭處理“中國哲學會”的具體事務,主要是《哲學評論》雜志和《中國哲學叢書·甲集》的編輯工作。
金岳霖的《勢至原則》一文,正好要發(fā)表在《哲學評論》上。因為要求有英文目錄,馮契問金先生,題目該怎樣翻譯?回答說,譯作“Principleof Actualization”。這讓馮契想起金岳霖曾經(jīng)說到的:“大概有兩類哲學頭腦:一類是abstract mind,一類是concretemind?!苯鹪懒赜X得馮契可能喜歡具體,自己有點偏于抽象。他曾自述,抽象思想“這一習慣形成之后,我雖然是一個活的具體的人,我的思想大都不能在活的具體的事上停留多少時候。這仍然是基本事實”(《金岳霖回憶錄》)。
但馮契認為,金岳霖在《勢至原則》一文中提出“何以有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問題,卻正是在探求“具體”。
對金岳霖的思想以及他的為人了解得更多之后,馮契越來越感到,金先生內(nèi)心里有個矛盾,很有點像王國維的“可愛”與“可信”的矛盾。他不止一次地對馮契說:“本世紀以來哲學有進步,主要是表達方式技術化了,這是不能忽視的;但因此,哲學理論和哲學家的人格分裂了,哲學家再不是蘇格拉底式的人物了?!彼裕T契覺得,金先生對重視身體力行、追求天人合一境界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還是非常留戀。金先生想探索“名言世界與非名言世界”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想解決自己內(nèi)心中的矛盾。
對于“智慧”,金先生偏重如何表達,而馮契偏重于如何獲得
馮契感到在中國哲學史上長期爭論的“有名”與“無名”、“為學”與“為道”、如何“轉(zhuǎn)識成智”等,實際上都和這個問題有關,因此他表示也想就此試著寫篇論文。金先生鼓勵他循著自己的思路去研究。
“元學如何可能?”馮契認為,首先是如何能“得”,即如何能從知識中獲得智慧,這是他感興趣的地方;接著是如何能“達”,即如何能把那超名言之域的智慧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這是金岳霖偏重之處。
馮契也請教了湯用彤,湯先生叫他系統(tǒng)地研究一下魏晉時候的“言意之辯”,馮契于是從老莊一派讀起,在讀《齊物論》的時候得到思想火花,于是發(fā)揮心得,寫成了論文,題名《智慧》。
1944年,馮契30歲,完成了這篇論文。《智慧》后來發(fā)表在1947年出版的《哲學評論》10卷5期,具名馮寶麐。
馮契晚年回顧說,這篇《智慧》確實是他學術工作的起點。“真正感受到自己有一個哲學問題非要解決不可?!贝撕?,他終其一生都在作“智慧的探索”。在這篇論文里,明顯可以看到金岳霖的影響,從使用金岳霖的術語便可見一斑;而其中說到和莊子、郭注有著“血緣上的聯(lián)系”,則是和湯先生討論“言意之辯”的收獲。馮契后來回憶說,金先生嚴密而精深,湯先生通達而高明,能在司家營期間同時得到兩位老師的指導,從他們那里學到了一點嚴密分析和自由思考的習慣,真是難得的機遇。
1993年,湯用彤之子湯一介給馮契寫信:“我常想,您的那篇刊于《哲學評論》上的《智慧》可以說對我啟發(fā)最大。當然,我走上哲學研究這條道路原因很多,而其中原因之一就是《智慧》一文對我的影響?!?/p>
“哲學要面對現(xiàn)實,干預人生”
“到民眾中間去”
1943年之后,白色恐怖緩和了些,大學生中秘密學習革命理論的讀書小組越來越多。前兩年疏散出去的聯(lián)大同學吳顯鉞、董易等在距昆明300多公里外的磨黑縣創(chuàng)辦磨黑中學,需要教員,馮契介紹了好些同學(大多是地下黨員)去教書。
革命工作,是馮契覺得義不容辭的。那時讀原著的時間減少了,他也不認為是犧牲,因為這能讓他接觸實際,把握時代的脈搏,而這對于從事哲學探索的人是必要的——“哲學要面對現(xiàn)實,干預人生”。也因此,馮契對自己的研究生論文感到不滿,覺得它太學院氣了。
馮契記得,湯先生不止一次對他說:“一種哲學被統(tǒng)治者賞識了,可以風行一時,可就沒有學術價值了。還是那些自甘寂寞的人作出了貢獻,對后人有影響。至少,看中國史,歷代都是如此?!瘪T契明白湯先生的所指,也同意他的概括,但又覺得這未免消極了一點。“魯迅在《出關》中說,同是一雙鞋子,老子的是走流沙的,孔子的是上朝廷的。湯先生有點像老子。我以為,除了上朝廷和走流沙之外,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到民眾中間去?!保ā稇浽诶ッ鲝臏猛壬芙痰娜兆印罚?/p>
1944年9月起,馮契受云南大學聘,任云大文史系講師,講授哲學、邏輯學。同時他也在聯(lián)大同學創(chuàng)辦的中學兼任國文教員,在那里組織讀書會;給另一些新辦的中學介紹進步同學去教書;為幾所學校張羅購買進步書籍。其中,就有陸良縣縣長、兼任陸良中學校長的熊從周(1946年7月被當?shù)胤磩觿萘υO計下毒而遇難)的委托。馮契先后介紹去的同學有鄧艾民、董易、馬凌云、黃平、劉國(金志)等,他自己也幾次去陸良與老縣長商量如何辦學。
“歷史是傻子們創(chuàng)造的,傻子們都未免單純”
董易解放后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任職,在“十年浩劫”結(jié)束之后,決心再次寫下西南聯(lián)大進步學生與地下黨的故事(40年代他曾寫過類似題材,但稿件因戰(zhàn)亂丟失),紀實體小說《流星群》最終沒有全部完成,遺稿于2006年出版。馮契和董易常常寫信討論這部小說:“昆明、陸良那一時期的生活,實在令人依戀?!瓕τ谖覀冞@些人來說,真正能了解和懷有熱情的時代,還是《流星群》的時代?!?/p>
小說里面有位背叛高官家庭投奔革命的姑娘陶思懿,原型是陳布雷的女兒陳璉。她鐘愛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門檻》——一位俄羅斯女郎站在一道門檻前,門內(nèi)深處有個“緩慢重濁的聲音”問女郎,跨進這道門檻,要“和人疏遠、完全孤立”,不僅是敵人,連親戚、朋友都會給她痛苦、打擊,她可愿意?甚至是犧牲,她可愿意?
可那是無名的犧牲!你會毀掉……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尊崇地紀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不要人憐憫,也不要名聲。
女郎跨進門檻的那一刻,傻瓜!有人在后面這樣嘲罵。一個圣人。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回答。
《門檻》的這種甘愿犧牲的精神也激勵了當時很多知識分子。馮象“文革”時在云南插隊,70年代后期,他陸續(xù)走訪父親當年的戰(zhàn)友、同學和師長,那時候,他們都變成了“黨內(nèi)右派”。馮象說:“在他們身上,我常能感受到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的力量,從而理解了他們:學生時代為什么奔赴延安、投身革命;為什么屢遭迫害,甚至家破人亡,仍然無悔;仍然愿意如果重頭再來,還是走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p>
“文革”期間,陳璉被迫害致死。1979年,馮契去參加陳璉的追悼會,又聞得聯(lián)大同學、地下黨員劉忠淵的死訊,感慨不已。“這幾天老想起一些往事,如在昆明和劉三一起啃棗子下酒。他后來神經(jīng)失常了,到上海抱了我給他的蚊帳滿城跑等等。一個熱情、正直、善良的靈魂落得如此下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如果老實人總是吃虧、受屈,一個社會怎么能進步呢?”他在給董易的信里反復提到,要留下那個逝去的時代的“思想、山水、人物”,要歌頌那些老實人、傻子,發(fā)揚正氣:“那一代青年……現(xiàn)在回頭看看,覺得未免太單純了……然而,歷史是傻子們創(chuàng)造的,傻子們都未免單純。所以,還是要歌頌傻子,歌頌單純性?!?/p>
“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我本來是想有所作為的”
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zhàn)爭勝利結(jié)束。
1946年,32歲的馮契在昆明與清華同學趙芳瑛結(jié)婚。8月,他們從重慶坐船一路回上海。趙芳瑛的弟弟回憶當年到十六鋪碼頭去接新婚的馮契夫婦,卻老沒見著他們下船,于是上船去找。直聽到有一群人在高談闊論,果然,正是西南聯(lián)大這群人。
回到上海后,經(jīng)馮友蘭先生的推薦,馮契在同濟大學文法學院任教,講授哲學、邏輯學及中國哲學史,后來陸續(xù)在上海紡織工學院、復旦大學執(zhí)教。從這一年起至上海解放,常為進步刊物《時與文》《展望》等雜志撰文,用的名字有商翼、馮契等等。契與鍥通,取“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意,從此以后,馮契就成了正式名字。
抗戰(zhàn)勝利后,馮契多作雜文,討論中西文化的沖突與匯合、自由主義的本質(zhì)與方向,也談知識分子在中西、古今、上下、左右、真?zhèn)沃g的彷徨,他寫道:“江河東流,歸于大海,知識分子下降,終必與人民合而為一。這是無可阻擋的趨向?!保ā吨R分子的彷徨》)
馮契的雜文寫作,后來未能繼續(xù)。雖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我本來是想有所作為的?!?/p>
他的最后一次文學努力是和著名導演黃佐臨的合作。1950年初馮契去紹興參加土改工作隊,認識了話劇演員丹尼?;厣虾:螅つ峤榻B馮契與她的丈夫黃佐臨相識。那時候,黃佐臨受蘇聯(lián)電影《鄉(xiāng)村女教師》的啟發(fā),正想拍一個中國版的鄉(xiāng)村女教師,便約馮契寫劇本。過了一年,劇本寫成了,取名“荷花塘的女教師”。結(jié)果又一輪政治運動到來,這個劇本就此擱淺,“文革”時也被抄走。
解放初,學校調(diào)查教員,要求填寫教學意愿。馮契寫的是:“除了哲學邏輯學,愿意做一點文學工作?!?/p>
華東師大校園:“聞有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
1947年3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的《時與文》,團結(jié)了一大批中間偏左的高校知識分子,中共外圍組織“上海大學教師聯(lián)誼會”(簡稱“大教聯(lián)”)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參加大教聯(lián)的教授們構(gòu)成了雜志撰稿人核心群體。
馮契因為參加大教聯(lián),認識了劉佛年、陳旭麓,三人一見如故,經(jīng)常一起喝酒。陳旭麓邀馮契到大夏大學兼課。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在大夏大學原址組建華東師范大學,劉佛年是創(chuàng)始人之一。兩人都勸馮契正式到師大來工作,并且把家也搬來。這樣,馮契從兼課轉(zhuǎn)為正式受聘于華東師大。
搬進師大校園之后,三人真如陳旭麓說的那樣,“早晚可以一道散步、聊天、喝酒”,讓馮契覺得稱得上是“聞有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三人經(jīng)常在一塊兒說話,各自都以為說的是普通話,但除了紳士派頭的劉佛年先生真的說得很好之外,陳旭麓先生講的是別人很難聽懂的湖南話,馮契則帶著諸暨口音。好在他們彼此之間都聽得清。
結(jié)果因為這三人來往最多,“文革”時,造反派便說他們是師大園內(nèi)的“三家村”,開批斗會,還要他們交代“三家村黑話”。馮契回答說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談過了也就忘了。這“忘”,他說,還帶著茶余酒后聊天時候“魚相忘于江湖”,困難時“相濡以沫”的意思。
“真正的共產(chǎn)主義者是比蘇格拉底更為蘇格拉底式的人物”
思想改造:“自以為革命有功”
1951年,周恩來總理在中南海給北京和天津各高等院校的三千名教師做報告,號召全國知識分子,特別是高級知識分子,帶頭進行思想改造,“建立工人階級的正確立場、觀點、方法”,才能“為人民服務”。于是,“洗澡”開始了。
在1954年1月內(nèi)部發(fā)行的《華東高等學校思想改造運動情況》中,收錄了華東地區(qū)高校有典型代表意義的知識分子的思想檢查、匯報,時任華東師大馬列主義教研室副主任的馮契就有一篇位列其中。
這本匯編里,大部分思想檢查基調(diào)相似。比如歐元懷校長,是民國時期十分活躍的教育家,受過蔣介石的接見,他因此要檢查當時沒有認清楚獨夫民賊的真面目;譚其驤先生,是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的典型知識分子,因為有教會學校背景,也自然要檢查;許杰先生,雖然是一個左翼作家,但也有一些歷史上的事情要交代。而馮契需要檢查的內(nèi)容和以上幾位都不相同,雖然他也屬于舊社會過來的高級知識分子,但他的問題,用他的話是:“自以為革命有功”。具體說來,就是指他在延安時期不服從組織,憤而出走的那段故事。
另外,據(jù)在拍場上得到這本匯編、研究那段歷史的學者說,這篇檢查風格很不一樣,通常,越是熟悉革命話語,檢查越是符合規(guī)格而“呆板”,但馮契這篇寫得非常個人化,甚至有點“抒情”的意味,頗像聶紺弩的一些檢查。
第二次入黨,又被處分
解放初幾年,馮契應《文匯報》和《解放日報》之請,發(fā)表了許多理論文章和雜文,有介紹探討馬克思主義原理的,也有思想和輿論的辯駁。如駁斥一度流行的“哲學無用論”;如引用列寧,號召青年們“要幻想!”,即培育共產(chǎn)主義理想和進取精神;又如討論新社會人與人如何相處,知識分子如何說出心里話,消除與黨的隔閡。還有從現(xiàn)實斗爭中找“習題”,闡發(fā)理論知識的千字小品,多數(shù)發(fā)表在《文匯報》的“社會大學”版,后來結(jié)集成《學而思小札》,書名則從《論語》里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而來。另外,還有一本小書《談談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也是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然而,1956年10月16日,馮契因為在《文匯報》上發(fā)表《“匹夫不可奪志也”》一文,受到批判。為此,原本當年3月在華東師大再次入黨的馮契,又被給予了延長預備期一年的處分。幸好市委和學校黨委出面保護,或因是準備發(fā)展入黨的高級知識分子,馮契沒有帶上“右派”的帽子。但這處分直到“文革”結(jié)束了好幾年,1981年1月,華東師大黨委才發(fā)文撤銷。
在50年代,馮契認為總的原理仍然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jié)合,但他提出一個重要的哲學表述,即“化理論為方法”,“化理論為德性”,他覺得理論與實踐的聯(lián)系,一方面是要讓哲學成為方法論,另一方面是要以科學的世界觀培養(yǎng)新人。也就是說,哲學理論要化為有血有肉的人格,一種普通人也能及的,“平民化的自由人格”。“只有這樣,哲學才有生命力,才能夠真正說服人。也只有這樣,哲學才既是可信的,又是可愛的?!?/p>
挨了批判以后,馮契便不提這兩句話了,也很少寫報紙文章。但馮契說,此后他的思路還是順著這兩方面前進,心里繼續(xù)發(fā)問:“邏輯思維能否把握宇宙發(fā)展法則?人能否獲得自由,或自由的人格如何培養(yǎng)?”馮契覺得,正是這兩個問題,將能使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傳統(tǒng)趨于合流(1982年6月12日給鄧艾民信)。
毛澤東也推薦通俗哲學小冊子《怎樣認識世界》
1957年,馮契去北京參加在北大召開的“中國哲學史討論會”,提出用邏輯與歷史相一致的原則研究中國哲學史的主張與構(gòu)思,并提出“哲學是哲學史的總結(jié),哲學史是哲學的展開”的觀點。
馮契趁著開會的機會,去北大燕東園看望了金岳霖先生,請他給自己的通俗小冊子《怎樣認識世界》提些意見。金先生鼓勵他順著辯證唯物主義的路子前進,還說自己過去寫的東西把許多問題搞成唯心論、形而上學了。馮契對金先生說,他的小冊子里好些內(nèi)容,都是金先生的見解,他只是換了兩個字,略加引申,像概念對現(xiàn)實有摹寫和規(guī)范的雙重作用,在以得自現(xiàn)實之道還治現(xiàn)實的過程中,理論便轉(zhuǎn)化為方法……那天晚上,他倆討論認識論問題,直至深夜。
什么是“以得自現(xiàn)實之道還治現(xiàn)實”呢?馮契認為,馬克思主義即體現(xiàn)了這一點。他曾寫道,近代思想家們迫切需要回答的時代中心問題,便是“中國向何處去”。當時的愛國青年們都為這問題爭論不休。馮契在昆明讀到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正是這篇文章,對一百多年來政治思想上的古今中西之爭作了歷史性的總結(jié),認識現(xiàn)實,又從中提取理想,為中國指明了民主革命的正確道路,動員人們?yōu)橹畩^斗?!罢軐W要回答時代問題?!瘪R克思主義哲學做到了,馮契覺得,心悅誠服。
而當年金先生頗感矛盾的問題——哲學家不再身體力行,世間已無蘇格拉底——馮契認為,正是因為金先生那時候還不了解馬克思主義?!罢嬲墓伯a(chǎn)主義者是比蘇格拉底更為蘇格拉底式的人物”,馮契說,熱愛科學與熱心傳道(也即傳馬克思主義之道)之間并無鴻溝,“哲學的發(fā)展正要求兩者的結(jié)合”。顯然,金先生后來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的選擇也證明了這一點(《論“以得自現(xiàn)實之道還治現(xiàn)實”》)。
對于金先生的選擇,另一位弟子王浩則說:“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兩個很不相同的理想。這兩種理想在今天都值得推薦,值得追求。但我不以為一個人可以同時追求這樣一對難于兼得的理想?!保ā督鹪懒叵壬牡缆贰罚?/p>
1960年,毛澤東把《怎樣認識世界》這本通俗哲學讀物推薦給身邊年輕的工作人員,他自己看過的一本上,還滿是圈圈畫畫。有些地方批注說“不講階級”、“不講歷史”,但他還是覺得這是一本值得初學者認真閱讀的好書。毛澤東在給秘書林克的一封信里說:“我想找四、五、六、七、八本,送給同我接近的青年同志閱讀?!?/p>
趙萬里看了馮契書房里那兩架線裝書說,沒有收藏價值
1958年至“文革”前,馮契去老區(qū)參加過勞動鍛煉,去農(nóng)村開展過教育運動,也參與教材的編寫(《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試用本,主編之一),還被中央有關部門借調(diào)往北京,參加撰寫跟蘇共論戰(zhàn)的“反修”文章“九評”。解放后他一直非常忙碌,經(jīng)常不在家,即便在家,工作習慣也是夜貓子式的,經(jīng)常熬夜抽煙,晚上干活干到凌晨,孩子們也不是很有機會和他在一起。有一陣,妻子趙芳瑛也在北京編教材,家里全靠保姆丁阿姨照料。
小時候的馮象了解父親,有兩個途徑,一是看病,一是寫作文。馮象小時候牙不好,時不時要到汾陽路的醫(yī)院去看病,這對小孩來說是很痛苦的事,作為安慰,父親帶他去吃頓飯,看場戲。那段時間正是三年困難時期,馮契把剛補過牙的馮象帶到文化俱樂部(現(xiàn)在的延安西路文聯(lián)所在地)吃西餐,大概覺得西菜比較容易吃。
另外,小學三年級的馮象被布置了“千字文”的作業(yè),感到很苦惱,也會去找父親商量。馮契就給孩子講個故事,然后讓他寫。這時候馮象才知道,父親過去做過什么事情,見過白求恩——賀龍把他們帶到120師,到前線去,跟他們說這老頭很怪,兇得很,你們?nèi)ヒ娨娝??在延安的時候,晚上看演出經(jīng)常會遇上毛主席和江青,那時革命隊伍里還是很講平等的,不像后來分三六九等……
正是在馮契被調(diào)去寫“九評”的1963年,趙萬里來過一次上海。馮象記憶里,大舅那時候“一身呢子中山裝,神采奕奕”。趙萬里解放后出任北京圖書館善本特藏部主任,經(jīng)常受文物局委派,到閩、浙、蘇、皖一帶訪書。在上海家里,丁阿姨給趙萬里做了一桌家鄉(xiāng)風味的魚蝦烤鴨,他吃了一頓,贊不絕口,回到北京對馮契說:寶麟啊,你真有福氣,丁阿姨燒得一手好菜!不過丁阿姨講,趙萬里到馮契的書房里待了一會兒,就出來了,說那兩架線裝書無收藏價值。趙萬里到哪兒心里都想著尋訪古籍,馮契卻是買書只是用,從沒想到收藏古籍。
“文革”開始了,手稿、信件、日記通通被抄走
從來沒有想到自殺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馮契被作為“反動學術權(quán)威”,“揪”了出來。他1959年起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兼任哲學所副所長,結(jié)果上海社科院和華東師大的兩幫紅衛(wèi)兵造反派輪番來抄家。數(shù)百萬字的手稿,更多的寫作準備材料,連同青年時期的習作、親友來往信件、日記等等通通被抄走,從此下落不明,數(shù)十年心血毀于一旦。
1967年底的一個晚上,馮契被幾個戴大口罩的人綁到師大第五宿舍三樓的一個“牛棚”隔離審查,接著上海市委教衛(wèi)部部長、原師大黨委書記、副校長常溪萍也被押送到這里。
從前,兩人住得近,還經(jīng)常走動,夏天,馮契還會去常溪萍家院子里乘涼,這對“牛棚戰(zhàn)友”一起生活了四個月。當時,隔離室的窗上裝有鐵絲網(wǎng),日夜有造反派輪流看守。有人跳樓自殺,“牛棚”氣氛緊張。
出去勞動的時候,馮契和常溪萍看到了中文系的總支書記,姓車。車老師被人打了,常校長就對他說,小車你要堅強,你沒去過延安。這話的意思是,馮契去過延安,我對他就是放心了;紅衛(wèi)兵、群眾的批判沖擊,免不了有過火的,要正確對待。
丁阿姨也會對馮契說,千萬不要自殺。馮契說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自殺,并且相信,不卑不亢、更堅強的常溪萍更不會。
后來,造反干將聶元梓奉江青之命來到上海,想通過常溪萍來打擊上海市委。常溪萍不斷被拉去大會、小會批斗,多次遭毒打,什么都能作為理由,如他關心馮契,為黨的事業(yè)愛護專家,都被說成是包庇馮契。馮契難過自己連累了常溪萍,同時為這是非黑白的顛倒感到迷惘。
但常溪萍依然堅持學習,看《人民日報》,讀《毛選》,對馮契說:“毛澤東思想,集中了一切哲學思想的精華。以后,還得抽出時間好好學習。”不料,仍對未來充滿希望和信心的常溪萍,于1968年5月被迫害致死,還加了個罪名“跳樓自殺”。
1968年4月下旬,馮契被從第五宿舍三樓的“牛棚”轉(zhuǎn)移到樓下。雖然仍是隔離審查,但可以和政教系的幾位教師一起到室外勞動,星期天可以請假回家。
這年,15歲的馮象上山下鄉(xiāng)去云南,走前一日,獲準見父親一面。也正是在下鄉(xiāng)之后,來到了父親曾經(jīng)揮灑青春歲月的地方,接觸到了父親當年在滇桂黔邊疆縱隊的故交,馮象對父親有了真正的了解。
解放后知識分子之間的聯(lián)系:相互寫材料
解放后,知識分子之間還有一種聯(lián)系:互相寫材料。因為在各種政治運動里,要接受批判,組織部門或批判者就會不止一次地找其故交做調(diào)查。馮友蘭就時不時要被他的這位學生“麻煩”,此外還有何其芳,當年一塊兒在延安,一塊兒入的黨,也經(jīng)常受牽連要給馮契寫材料。
“三劍客”之一的叢一平,也常被兇巴巴的外調(diào)人員找到,但不知道馮契那時候已經(jīng)改名?!拔母铩焙髤惨黄椒蛉藖淼缴虾?,才知道那一堆怪名字(比如什么什么斯基)都是馮契寫文章用的。
到了“文革”后,則是有無數(shù)人來求平反的證明材料。整個云南、兩廣的地下黨要平反,都會寫信給馮契說,你幫我證明,我當時沒有被捕,我不是叛徒。雖然實際上馮契自延安出走以后,組織關系就斷了,一直沒接上。西南聯(lián)大的地下黨領導知道這個情況,但把他作為黨員看待;一般黨員就不知道,他實際上不是黨員。
“‘詩’恐怕終究像決絕了的戀人一樣,‘邏輯’這位老友可能還不致拋棄我”
幾年辛苦的“戰(zhàn)備勞動”、“野營拉練”之后,1972年冬天,馮契去往蘇北大豐的五七干校。次年,五七干校遷至上海奉賢。這時候開始,寫信變得自由一些了。在這年1月給老友董易的信中,馮契說:“現(xiàn)在我們的干校是半年輪換一批,又讀書又勞動,生活很愉快?!彼袊@:“孫行者在回到唐僧那里去之前,先跳到東洋大海中把自己洗刷了一番。我也應該徹底洗刷自己身上的唯心精神,以求在思想上真正入黨?!欢姟峙陆K究像決絕了的戀人一樣,再不肯轉(zhuǎn)過身子,回眸微笑了??!‘邏輯’這位老友可能還不致拋棄我?!?/p>
這時候和馮象通信也更多了,馮象會寫信來問一些語言學方面的問題,到了尼克松訪華以后,學外語、借外文書也都可以了。馮契去干校,也會帶一本康德,或者羅素的數(shù)理邏輯;學生去馮契的宿舍串門,會看到他正聚精會神地讀德文版的恩格斯《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
此后“評法批儒”,馮契被調(diào)到市里參加《法家著作選》注釋定稿工作,同被調(diào)去的還有復旦大學教授胡曲園。
“只是一棵沙地里的小小的酸棗樹”
1975年春,經(jīng)醫(yī)院檢查,61歲的馮契發(fā)現(xiàn)患有肺氣腫并有肺源性心臟病跡象,便戒了煙。但酒沒有戒,只是稍加節(jié)制。馮契每天早晨散步半小時,做廣播操。他在給董易的信中說,“還希望多活幾年,為黨做點工作。雖然自己明白,終于沒有長成為可以給千百人乘涼的大樹,而只是一棵沙地里的小小的酸棗樹。但是矮小的酸棗樹,也希望能結(jié)出幾個小紅果,給過路的孩子嘗嘗?!?/p>
1976年,“十年浩劫”終于結(jié)束了。
“這是又一次真正的解放?!俅巫C明我們這個黨是有希望的?!瘪T契心情很激動,又是喝酒,又是吃螃蟹。他對董易說,“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雖然手稿被悉數(shù)抄走,又長期受精神折磨,此時也已入老境,但他相信只要持之以恒,力爭上游,還是可以用十年時間寫下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留贈后人,不枉此生。“讓我們?yōu)榇四繕硕鴬^斗吧!你以為如何?”
馮契在“文革”后去干面胡同社科院宿舍看望金岳霖,告訴他自己決心使原來計劃要寫的著作復活過來——主要還是想圍繞知識和智慧、名言之域和超名言之域的關系。金岳霖還是像以前一樣,聽得興致勃勃,連聲說:“好,好!你寫出來!現(xiàn)在像你這樣多年來一直專心搞哲學問題研究的人不多?!?/p>
馮契當時期望有一天還能像40年代在昆明、或1957年在北大燕東園那樣,和金先生再作一次長時間的討論,這個期望卻沒有實現(xiàn)。1984年,金岳霖在北京去世。
一位哲學家的樂觀和憂慮
“轉(zhuǎn)識成智”
“我希望,中國的這個新的發(fā)展時期,是一個能產(chǎn)生大作家和哲學家的時代。應該是這樣,要不然,怎么叫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呢?但也要人們努力去爭取,要有一些敢想敢說的志士仁人才行?!?/p>
“文革”結(jié)束后,馮契這樣寫道。
馮契說自己是個比較樂觀的人。這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或許也和經(jīng)歷有關。就像50年代那份思想檢查里面所反映的,去過延安的人,多少曉得一點黨內(nèi)的政治斗爭。馮契兩次入黨,兩次都是剛?cè)刖土⒖瘫惶幏帧5?,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可能就比較能應付后來的批判斗爭;而如果這些批判斗爭是突如其來,性格又比較剛烈,可能就易折了。
另外,這和他的研究也不無關系。馮契研究的哲學,和其他學科不一樣,要探索的就是人生的基本問題。而且他始終相信,哲學家應該把自己對哲學的思考貫穿在自己的生活中,成為人格的一部分。
在“牛棚”里,馮契也曾心灰意冷,達到瀕于絕望的地步?!暗覓行淖詥?,共產(chǎn)主義信念并沒有喪失。我還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不論處境如何,始終保持心靈自由思考,是‘愛智’者的本色?!瘪T契在1991年10月12日給董易的信中這么寫道。在政治運動中遇到挫折、經(jīng)受考驗,得把知識轉(zhuǎn)變成智慧,有一種能經(jīng)受苦難的意志,有一種能對付它、克服它的心靈上的自由。這就是馮契在西南聯(lián)大寫《智慧》論文開始,終身都在探究的“轉(zhuǎn)識成智”。作為理論的哲學,發(fā)自真誠,便是身體力行的實踐。“馮先生的哲學已滲透了他的人格,而他的人格又證明了他的哲學。”(張汝倫語)
尤愛莊子
雖然讀的是英美分析哲學這一路,但馮契要梳理的卻是中國古典的思想。他說做學問最好是像和愛人談戀愛一樣有熱情,并且不論是研究問題,還是待人接物,都要保持“真誠”。儒家講求誠,道家講求真?!暗滦缘淖宰C首要的是真誠?!?/p>
他平日的生活,是孔顏之樂的“一簞食,一瓢飲”。他自己的氣質(zhì),則更近道家。在家中的書房兼臥室,擺著一個莊子像。
早些年他曾寫過參觀魯迅故居的感受,魯迅吃得簡單、樸素,卻有風味、有詩意:想象魯迅先生工作到深夜,便從掛在書室窗口的竹籃里,“剝兩只風干的老菱或荸薺嘗嘗,這不僅是一種很好的享受,也頗能增加文思”(《吃的美德》)。這些,都是中國傳統(tǒng)讀書人的趣味。
日常生活,不能再簡單了,除了買書,基本不用錢,也很少出門。每天的消遣,是讀小說。他喜歡《紅樓夢》,還會聽紹興戲和京劇。愛喝綠茶,更嗜黃酒。每天晚飯都要溫一點黃酒。只有當家里黃酒沒了,他才會出門去,帶些回來。有朋友來聚會,也是一桌小菜,貯酒以待。平日寡言,可是見了朋友,話就多起來。
“恐年歲之不吾與”
恢復高考,改革開放,各種學會、單位的工作也復蘇了,生活也安定下來。1978年,馮契開始招收中國哲學史碩士研究生,開了《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課,每兩周一次。再接著,雜志開始索稿,各種研討會開始籌備。他還兼任了一陣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1978—1985),上海幾個單位準備協(xié)作搞《哲學辭典》,也要他掛名。
馮契不是獨善其身的學者,為了顧全工作與自己的寫作,他常常把自己搞得十分緊張?!吧虾S指闾嵘毞Q的事,我雖然并不具體管,但最后還是要處理許多矛盾,開許多會,搞得頭昏腦漲?!彼诮o摯友鄧艾民的信中說。
“在以前,可以同屈原一樣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F(xiàn)在卻不能這樣彷徨求索了?!瘪T契感覺自己這架身體機器老了,慢慢有點力不從心,心情也急迫起來,“‘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老有種急迫感,缺乏從容思考的心情,這實在是不好的。但也控制不住自己,能工作的年數(shù)很有限了,怎能從容不迫呢?”(1980年5月6日給董易信)

“我不滿足于只作個哲學史家”
馮契1982年夏天去了一次昆明。看老朋友,把酒話舊,心情愉快?!盎秀被氐搅?0年代。”他勸鄧艾民應該趁著許多老友健在,而且還是他們被平反、心情最愉快的時候,再去一次昆明:“尤加利樹還是那么高大,西山還是郁郁蒼蒼,天氣還是四季如春?!?/p>
恍惚回到從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馮契專注地要把從前丟失的稿件重寫、把思考過的題目“復活”過來。
上世紀80年代,馮契陸續(xù)發(fā)表《中國古代辯證邏輯的誕生》《哲學要回答時代的問題》《五四精神與哲學革命》等多篇論文,寫成《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fā)展》(上中下冊)《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智慧的探索》等著作,主編《馬克思主義原理教程》《中國近代哲學史》《哲學大辭典》等書,為相繼辭世的老師金岳霖,同仁好友徐懷啟、陳旭麓、鄧艾民整理遺著,還給好多學生的書作序。其中,他對哲學史的大量論著,也是在為個人的哲學創(chuàng)作做知識積累的準備。他對鄧艾民說,“我不滿足于只作個哲學史家。如果天假以年,還是想把‘論真善美’一書寫出來。”(1981.12.6)
六十幾歲開始寫作,爭分奪秒,這十多年終于成為一個高產(chǎn)的時期。但是,在這個新的時代,又遇到了新的問題。

“思想變成人格、理論化為德性,為什么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
中國真的步入一個新的時代了。新時代的青年人,好像再也不相信什么東西,不談理想了。講真善美這些問題,好像不合時宜了;從愛國主義、民主主義到共產(chǎn)主義、國際主義——在老一代看來是很自然的生活的邏輯,年青一代是懷疑的?!八勾罅值呐畠褐v老一輩革命家都是理想主義者,而他們這一代卻不是。在中國也是如此?!瘪T契給鄧艾民和董易的信里都寫道,“但是,如果沒有理想,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對極“左”思潮深惡痛絕,但對馬克思主義,他堅信不疑——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前提,個性解放與大同團結(jié)可以相統(tǒng)一。
所以,馮契覺得,新一代青年人在極“左”思潮的巨大破壞下,發(fā)生“信念危機”事出自然,不能一概抹煞,“不經(jīng)過相對主義的洗禮,無法到達真正的辯證法”,“經(jīng)過懷疑而又能堅持理想,才是真正堅強者?!彼f,在教條主義、專制主義的統(tǒng)治之后,這是一個需要莊子、休謨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理論、哲學還能回答時代的問題,指導人德性的養(yǎng)成嗎?他和董易反復討論這一問題。
“在唐代詩人身上,真正看到了思想變成人格、理論化為德性,這是別的時代比不上的。李杜、王維等人把儒道釋的思想對象化了、形象化了。為什么他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
“我一直在考慮這樣一個問題:什么樣的時代、環(huán)境、條件最有利于培養(yǎng)真實的性格?好像是康德曾經(jīng)說過,戰(zhàn)爭環(huán)境比承平之世更能培養(yǎng)人的德性。但是,難道單有戰(zhàn)爭環(huán)境就行嗎?我以為,從大范圍說,要有斗爭(同敵人斗爭、同自然斗爭),從小范圍說,要有一種互相信任和充滿愛心的生動活潑的集體(家庭、友誼、學校等都包括在內(nèi))?!?/p>
回顧中國近代,馮契覺得,真正能培養(yǎng)真實的獨立人格、那種自覺與自愿相統(tǒng)一的“平民化的自由人格”的時地卻也不多。大概只有戊戌時期的湖南時務學堂、同盟會辦民報時期、五四新文化運動、三十年代的上海和四十年代的昆明。
一位曾和馮象一起在云南插隊、那時已是企業(yè)家的青年人,曾經(jīng)來馮契家里,講了許多有趣的事。可是馮契覺得,他已經(jīng)很難體會這位現(xiàn)代化的青年的感情了。反過來說,在這個令人惶惑的時代,青年人也已經(jīng)不同了,大概也已很難為他們當時在云南的那種熱情所感動。
“但正因為如此,便尤其需要有人把當時的生活感受寫下來,使之成為藝術品,讓后人可以觀賞。”就像現(xiàn)在的人們,還是可以去《紅樓夢》《儒林外史》里體會那種感情。馮契鼓勵董易完成他的《流星群》。
同樣地,馮契為此也勉勵自己把《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寫出來,“讓后人知道有這段歷史——在那時候,許多思想家曾為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而前赴后繼?!?/p>
“而且,我想,我也有這種歷史的責任。我對民主革命的思想家有同情的了解,而在經(jīng)過十年動亂之后,看問題也比較客觀了些。所以,我有條件來作歷史的總結(jié),也應該有這種歷史的責任感?!保?987.6.27)

“述往事,思來者”
進入90年代,馮契開始回顧20世紀中國:“在本世紀中,中國進步確實很大,自作孽的事也干了不少。社會經(jīng)歷了巨大的動蕩,一次又一次的狂熱浪潮席卷全國,使人難于定下心來對歷史進程作反思和自我批判?!保?993年,北京“國際中國哲學會第八屆年會”)這一次打來的,是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拔母铩眲觼y讓人們遠離理論,走向懷疑和虛無,特別是在權(quán)力和金錢面前,人性被異化,精神面貌似乎更是再也回不到那個重理想的時代了。
馮契再次提到了曾給他無數(shù)激勵的司馬遷,這一次,激勵他的是“述往事,思來者”里的樂觀精神:“作品,是贈給‘來者’的。司馬遷對他的時代和人類的歷史打了許多問號,然而他‘述往事,思來者’?!粸閼n患、惶惑所壓倒,深信自己是屬于‘來者’的,這是思想家、作家的樂觀精神?!保?990.1.23)
“我以為,我們要為下一代的人寫作,而下一代人將是富于批判精神的。不知你以為如何?”(1992.4.23)
他認為,在世紀之交,中國可能會開始進入自我批判的時代。他說現(xiàn)在就應該為迎接這個時代的到來作準備,真正有生命力的著作將是對20世紀作批判總結(jié)的著作(1994年,華東化工學院“20世紀中國現(xiàn)代化思想學術研討會”)。
1995年1月,馮契在給董易的信中說,“希望能盡快把《智慧說三篇》整理出來,然后再把以前發(fā)表過的東西系統(tǒng)地清理一下,看是不是還有些值得保留的東西?!?/p>

馮契于當年3月1日因病去世。1996年6月,他的個人哲學創(chuàng)作《智慧說三篇》,即《認識世界和認識自己》《邏輯思維的辯證法》《人的自由和真善美》作為《馮契文集》前三卷,由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這年哲學系系慶十周年,立了馮契的銅像。站在這尊銅像前,再加上學生們的這些回憶,或許可以想象馮先生的樣貌——“慢言細語,言談中常常露出他那特有的迷人的微笑”,“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講課語言并不生動,但是邏輯嚴密,表達簡練……像吃橄欖一樣,放在嘴里,越吃越有味道”,“眼神永遠的那么亮,那么透,那么靜”。
2015年3月1日,銅像由會議室遷放到了華東師大新校區(qū)哲學系樓的大廳。
長子馮棉和次子馮象,分別念了邏輯學和文學,人們都說,他們好像分別繼承了父親兩個不同的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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