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海明威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還推出了另一新版本。

        村上春樹的新書《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一出版就又火了，這是本短篇小說集，書名是從海明威那里借來的。

        1927年9月，在給菲茨杰拉德的信中，海明威抱怨道：“菲茨，翻遍了整個傳道書，我也沒能找到個題目。”從《圣經(jīng)》里隨手翻出《太陽照常升起》這樣的好名字，這種好事再也不會有了，最后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指望它在小仙女們，還有瓦薩學(xué)院的大齡剩女中可以熱賣?！?/p>

        給出版人Maxwell Perkins的信中，海明威說這標(biāo)題很“Punk”（朋克），像個沒經(jīng)驗的愣頭青，做不做書名大有商量的余地。他格外解釋了什么是“沒有女人”，“所有這些故事沒有了那種使人軟弱的女性影響——無論因為訓(xùn)練、紀(jì)律、死亡還是境遇”。這句話讀起來詰屈聱牙，政治也極不正確，出版人Perkins偏偏將其保留在新書的封內(nèi)，作為海明威有勇氣、有膽識的自我總結(jié)。

海明威與菲茨杰拉德。初版的海明威《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這是海明威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故事依然發(fā)生在戰(zhàn)地醫(yī)院、軍營、拳擊臺和斗牛場上。在海明威那兒，所謂“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說到底是一群“不需要女人的男人們”。有時候釣鱒魚的男人們無所事事地躺下，“睜大眼睛，回想一下平生所認(rèn)識的姑娘，她們會做什么類型的妻子。”這些愛垂釣的男人們能毫不費勁就記住河流里的彎彎繞繞，可是姑娘呢，“想了她們兩三回以后就印象模糊了，腦子里記不清了，終于都模模糊糊，變成差不多一個模樣?！痹诹硪粋€故事里，阿爾卑斯山的農(nóng)民在凍土?xí)r無法埋葬死了的妻子，只好把邦邦硬的尸體橫放在砍柴間的木頭上，每天晚上劈木頭時，還可以順手把燈籠插進妻子張開的嘴里。

        海明威的輕蔑與野蠻，惹惱了倫敦布魯姆斯伯里的維吉尼亞·伍爾夫，她像《白象似的群山》中的小姑娘一樣懇請海明威，“求你，求求你，千萬不要再講了，好嗎。”

        偏偏有人喜歡冷冰冰，喜歡這個一點也不愛女人的海明威?！稕]有女人的男人們》出版后，紐約的文學(xué)圈里一片贊譽，當(dāng)時只有28歲的海明威，一夜之間成了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寫作者。

海明威《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最有名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最初在Transition雜志發(fā)表。

        萬分小資、十萬分熱愛美國文學(xué)的村上春樹，和海明威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剛剛有了日文版，村上春樹則轉(zhuǎn)讓了自己的爵士樂酒吧，準(zhǔn)備專心寫作。像當(dāng)年海明威孤獨徘徊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館，從傳道書里找題目一樣，大半個世紀(jì)以后，村上翻看著披頭士樂隊的專輯，一次又一次找到了靈感。

        村上春樹確實繼承了海明威才有的好運氣，在作品流行這一點上，他有了幾乎只屬于海明威級別的永生。即便短篇小說是不得寵的文體，出版界原本人見人怕，卻要為這兩位的版權(quán)擠破腦袋。兩個人都不偏不倚，各自趕上一個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好時代，一躍成為語體領(lǐng)航員。海明威的簡潔，讓紐約和巴黎的年輕人從定語從句的泥濘沼澤中逃了出來；村上春樹的流暢，造就了今天都市兒女們?nèi)缑郯隳銌栁掖稹?/p>

        這一回村上用了海明威的題目，看似無關(guān)地并置兩個時代的男人和女人，彼此的內(nèi)在反而講得更明白?？煲话倌赀^去，從海明威到村上春樹，流行的短篇小說也有了變化。海明威筆下干澀緊繃的男女角力，年輕人假作漫不經(jīng)心，故意的迂回世故，這里面其實有些初入行的尷尬。越精簡的小說，看起來越是吃力。村上改良了海明威的致命弱點，不再過度控制，講究段落的彈性，體例豐盈厚實。因為不再過分地依賴于對話，村上筆下的人物細(xì)膩清晰，即便偶爾有曖昧失焦的時刻，也不乏刺痛人心的現(xiàn)實感。

        這本同名的新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落入塵埃里的光景，是“妻子睡到別人床上去的男人們”。男演員的太太生前也是個女演員，總是和一起搭戲的男演員合作到床上去；無緣進名校的復(fù)讀生，硬要撮合青梅竹馬的初戀和好友在一起；事業(yè)有成的整形醫(yī)生只愿做已婚女人“雨天用的男朋友”；永遠(yuǎn)人在旅途的跑鞋推銷員，回家推門撞見妻子騎在最要好的同事身上，美麗的乳房上下顫動。

        有些男人與女人，一開始就像扣子扣錯了洞眼，女人們優(yōu)雅地出著軌，男人們從容地原諒。村上最擅長我愛你到死你卻到死也不愛我的三角戀，明明十分相愛卻又不曉得在哪里犯下了致命的錯誤?！镀骧B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無疑是村上更好的小說，可人們心心念念，還是那個無比通俗的《挪威的森林》。他筆下窩窩囊囊永遠(yuǎn)失敗的男人們，比起海明威那些強調(diào)體育精神、“強壓之下依然優(yōu)雅”的硬漢，更夠膽也更有尊嚴(yán)。

        那個太太出軌的男演員每每想到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抱在懷里，就如針刺在心頭。復(fù)讀生心有靈犀感應(yīng)到愛人失貞，自此沉默地隱姓埋名。整形醫(yī)生突然遇見讓自己墜入戀巢的有夫之婦，最后郁郁寡歡絕食而死。年輕的海明威高冷，年老的村上卻很動情，哪怕夢見一個“像八尺冰凍的月亮”，也要分享體溫釀造溫暖，這大約也是男孩與男人的區(qū)別。

        當(dāng)年，海明威覺得自己文學(xué)的小樹苗被一言九鼎的伍爾夫肆意糟踐，氣急敗壞地寫信給Perkins：“這真他娘讓人惱火……我挺樂意這個中午就把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衣裳扒干凈，準(zhǔn)許她走在歌劇大道上，讓每一個人、真理、現(xiàn)實，所有她喜歡的東西，都與她貼體而過?！?/p>

        這樣粗魯?shù)脑挘樯羁羁畹拇迳蠠o論如何也講不出口。無論對仙女還是對剩女，都要真摯體面，因為，“當(dāng)你失去一個女人時，就好像失去了所有女人”。一閃念，你就成了沒有女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