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必有死，生則為人，死則為鬼。《禮記·祭義》說：“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 所謂“歸”，就是現(xiàn)在俗語所說的“回老家”了?！八勒唛L已矣”，應(yīng)該自此無知無覺，但先民卻以為人死后精神猶在。這不死之精神，又分可見、不可見二說?！吨杏埂芬鬃拥脑捳f：“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钡S慎《說文解字》除了沿襲舊說“人所歸為鬼”外，解字形則說：“從人，象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笨梢娝J(rèn)為鬼是有形可睹的。至于“鬼”的原始意義是否如此，有些文字學(xué)家或持異議，說是似人之獸（竊謂此說未免將先民看得太唯物了），但大多數(shù)是贊同的。其實，古書上自《左傳》等書起，歷代都有鬼魂不但形滅神存，而且有知有覺，且能現(xiàn)形禍福于人的記載，許慎只提“陰氣賊害”，大概是見鬼禍多福少吧。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此即“有鬼論”中的“鬼可見”一派（因后世“有鬼論”者大多以鬼為可見，下文即以“有鬼論”籠統(tǒng)稱之）。此派起源極早，殷人尚鬼，甲骨文中即有“鬼”字；而“無鬼論”則較為后起，墨子《明鬼》篇詳記其與“執(zhí)無鬼者”之辯，可見至遲出現(xiàn)于春秋末期。兩論相爭，世代不絕。以我國而論，今日自以“無鬼論”占統(tǒng)治地位了，而歷史上則無疑“有鬼論”占上風(fēng)。《晉書·阮瞻傳》頗能說明問題，今姑抄錄于下：

        瞻素執(zhí)“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辯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詣?wù)?，寒暄畢，聊談名理?？蜕跤胁呸q，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復(fù)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仆便是鬼！” 于是變?yōu)楫愋?，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后歲馀，病卒于倉垣，時年三十。

        阮瞻的“無鬼論”思想當(dāng)是受了族人阮修的影響。阮修的名言是：“今見鬼者，云著生時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據(jù)說此語一出，“論者服焉”（《晉書·阮修傳》）。其實此論發(fā)自東漢的王充（見《論衡·論死篇》），阮修不過拾其牙慧罷了。這點，劉孝標(biāo)注《世說新語》已經(jīng)拈出（見《方正》篇注）。阮瞻見鬼之事本出于《搜神記》《幽明錄》等志怪小說，而被采入正史，足見其代表了唐代官方及主流社會的觀點（《晉書》修于唐初）。其實，與阮瞻相類之事，野史中屢有記載?！短綇V記》卷三一七《宗岱》條云：

        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甚精。無能屈者。鄰州咸化之。后有一書生，葛巾修刺詣岱。與之談甚久，岱理未屈，辭或未暢，書生輒為申之。次及《無鬼論》，便苦難岱。岱理欲屈，書生乃振衣而起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馀年，君有青牛、髯奴，未得相困耳，今奴已叛，牛已死，今日得相制矣。言絕，遂失書生。明日而岱亡。（出《雜語》）

        按宗岱（一作宋岱）之事后世提及較少，當(dāng)是未入正史之故。在我看來，不管宗也好，阮也好，其事皆大有可疑：通名之客何名？未見記述。人鬼相辯，誰作旁觀？鬼變異形，又與誰共見？此事如真，傳者為誰？難道是宗、阮的自述？如果真是這樣，豈非最終作了自我否定？但這一點正史和野史均未記載?？磥矶艘姽碇露喟胧恰坝泄碚摗闭呦虮谔摌?gòu)的。

        而且，同一窠臼的編造尚不止于此，《太平廣記》三三〇《崔尚》條云：

        開元時，有崔尚者著《無鬼論》，詞甚有理。既成，將進之，忽有道士詣門，求見其論。讀竟，謂尚曰：“詞理甚工，然天地之間，若云無鬼，此謬矣?！鄙兄^：“何以言之？”道士曰：“我則鬼也，豈可謂無？君若進本，當(dāng)為諸鬼神所殺，不如焚之。”因而不見，竟失其本。（出《玄怪錄》）

        甚至還被禪宗拈作話頭，《五燈會元》卷六云：

        昔有官人作《無鬼論》，中夜揮毫次，忽見一鬼出云：“汝道無我聻！”五祖演云：“老僧當(dāng)時若見，但以手作鵓鳩觜，向伊道：‘谷呱呱。’”

        轉(zhuǎn)念一想，這類事也可能是真的，但所遇之“鬼”為假，好事者裝鬼弄人而已。須知抹臉變?nèi)菰请y事，今日川劇的“變臉”，十幾張臉譜，轉(zhuǎn)瞬即換，即可取為佳證。人扮鬼嚇人之事，歷代記載甚多，這里聊舉中外二例吧。

        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一云：

        河間唐生，好戲侮，土人至今能道之，所謂“唐嘯子”者是也。有塾師好講無鬼，嘗曰：“阮瞻遇鬼，安有是事，僧徒妄造蜚語耳?！碧埔篂⑼疗浯?，而嗚嗚擊其戶。塾師駭問為誰。則曰：“我二氣之良能也?！臂訋煷蟛?，蒙首股栗，使二弟子守達旦。次日委頓不起。朋友來問，但呻吟曰：“有鬼！”既而知唐所為，莫不拊掌。

        可見在“有鬼論”的重重包圍下，“無鬼論”者很難堅持自己的立場，一個假鬼就足以能摧毀他的理論自信。

        近人汪康年《琴瑟寄廬類稿》中《兇宅》一則云：

        西國不講風(fēng)水之道，往往亦有兇宅，雕梁畫柱，廢而不居，以其不利于人故也。俄國比得堡都城外二十迷當(dāng)，曠野之間有廈屋甚廣，建造尤其精雅，相傳乃俄之世爵某舊第。落成后，居人于夜深恒見有白衣二童侍與教士數(shù)人歌唱而行，以故居者恒不安，徙避之。一千八百八十四年，俄王閱兵至是處，隨行將士甚眾，逆旅難覓，有奧國總兵愛是屋清幽，借居之。人告以故，弗聽。糞除入，擇樓上一房支床設(shè)幾，棲止焉。日將夕，有同伴之官兵數(shù)人來謁，談笑甚歡。既而言及此屋有鬼，總兵曰：“我有手槍置床頭，鬼子哪敢爾？”眾于床頭取手槍視之，乃六門子已配在膛中，輾轉(zhuǎn)遞玩，后仍置床頭，眾遂去。入夜寂無他異。十一點鐘，總兵已睡，留燈在幾上，睡中聞樓下歌吹聲甚亮，驚醒起坐，聞有數(shù)人踏梯而上?？偙慈∈謽屧谑忠源?。既而房門自開，數(shù)童子執(zhí)巨燭入，后有教士數(shù)人執(zhí)鈴鐸高唱，面色粉白，形容怪異，向總兵喃喃然如咒誦禱祝?？偙娖湫薪?，急開手槍，訇然作響，一教士伸手接其彈子擲地上，而念誦如故，總兵又彈之，又為接擲，六子開盡，教士等無所損傷?？偙敇O而倒，眾趨視之，已斃矣。眾教士即日夕來謁之兵官所裝扮也，當(dāng)把玩手槍時，槍彈上之子已為所竊，僅馀炮帽貯火藥，仍安膛中，總兵不之知，故發(fā)槍能響不能傷人。本意與之相戲，詎知總兵即驚悸而卒乎？

        諺云：“人嚇人，嚇?biāo)廊??！毙湃弧?/p>

        

        不過只要世上有宗教和民間信仰存在，不管科學(xué)多么發(fā)達，“無鬼論”多么雄辯，“無鬼”和“有鬼”之爭就如鄭人爭年那樣，永遠不會停息的。試看自王充作《論死》《死偽》和《訂鬼》諸篇反對“有鬼論”以后，一千八百馀年以來，“無鬼論”依然信者無多，氣得提倡德先生和賽先生的陳獨秀按捺不住，還寫出一篇《有鬼論質(zhì)疑》來，文章登出后竟還被人一條條予以駁斥呢（均見《獨秀文存》）。直到唯物論得勢，“有鬼論”在神州大地才退出了統(tǒng)治地位。

        但古代“有鬼論”雖屬于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卻并不用來指導(dǎo)一切，此與儒家“敬鬼神而遠之”的主張有關(guān)。

        《搜神記》卷十六有這樣一則故事（《太平御覽》卷三九六、八八四云出《續(xù)搜神記》）：

        吳興施續(xù)為尋陽督，能言論，有門生亦有理意，常秉“無鬼論”。忽有一黑衣白袷客來，與共語，遂及鬼神。移日，客辭屈，乃曰：“君辭巧，理不足，仆即是鬼，何以云無？”問鬼何以來，答曰：“受使來取君，期盡明日食時?！遍T生請乞酸苦，鬼問：“有人似君者否？”門生云：“施續(xù)，帳下都督，與仆相似?！北闩c俱往，與都督對坐。鬼手中出一鐵鑿，可尺馀，安著都督頭，便舉椎打之。都督云：“頭覺微痛。”向來轉(zhuǎn)劇，食頃便亡。

        《文苑英華》卷五一一《無鬼論判》，其案由似即根據(jù)施續(xù)之事加工而成，用作試判的題目：

        甲執(zhí)“無鬼論”，俄而鬼忽來取，求乞免，鬼云：“誰似汝者？”甲云乙似，而便死。后乙弟知，告甲謀死兄，不伏。

        案子里多了一個死者某乙的弟弟，出來告嫁禍于人的某甲犯了謀殺罪。為什么偏偏說某甲是執(zhí)“無鬼論”者呢？“有鬼論”者不也可能這樣做嗎？看來不是沿用了施續(xù)的故事，就是反映了世俗對“無鬼論”者的反感。書中載有鄭績、張景明、趙不疑三道判詞，文字不同，結(jié)論卻都是一樣的。

        鄭績判云：“泛詳昭典，靡及幽途。讓以偷生，方期恥格。抑之謀殺，稍渉淫刑?！币庵^法律從來沒有涉及陰間的，說某甲貪生怕死可以，那只要加以譴責(zé)，使其知恥改過即可。判他謀殺，未免濫刑了。張景明判云：“死同無地，情切於懷；而生乃有涯，欲將誰咎？薄言謀殺，理謂無憑?！币庵^人死固然傷心，但生命終有盡期，這能怪誰呢？判其謀殺，于理無憑。趙不疑判云：“告稱謀殺，未達幽明。語事雖云代命，至理終當(dāng)溘盡。舍而不鞠，實謂為宜?！币庵^控以謀殺罪，未免昧于陰陽有別之義。雖有替死之說，但依理人固有一死。此案以不受理為宜。

        對這個案子的處理，移至當(dāng)代來看也是正確的，不過某乙之弟如今大概還要受到宣揚迷信的訓(xùn)斥吧？

        

        不過，許多人從心理上還是希望有鬼的，他們不肯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死居然就灰飛煙滅。再則如果有鬼，那么死去的親人精爽不昧，有朝一日尚可相見于地下。楊絳先生《走到人生邊上》一書中頗多談鬼之篇，足見其對“無鬼論”的懷疑，想來錢鍾書先生所見略同。但真要見鬼，卻也大是難事。袁子才寫《子不語》，談狐說鬼，津津有味的，卻從未說自己見到過鬼。嘗有詩云：“常疑天上仙何在，最恨人間鬼不靈。”（《獨坐》）據(jù)《批本隨園詩話》說，袁母和袁妾曾抱怨隨園鬧鬼，想來只不過是“疑心生暗鬼”罷了。鬼之難見如此，以致有人戲言若想見鬼，不妨寫一篇《無鬼論》來引鬼上鉤。不過玩笑終究是玩笑，前乎宗、阮，王充不必說了；后乎宗、阮，劉宋范曄想作《無鬼論》，齊梁間范縝撰《神滅論》，唐代林披、明代包瑜俱有《無鬼論》。從沒聽說有鬼到他們跟前現(xiàn)身說法，以事實來戰(zhàn)勝雄辯的。

        “無鬼論”如今雖成為主流思想，但由于宗教的影響，“有鬼論”的痕跡依然處處存在。如今人死了，親屬在佛寺為其超度做道場的風(fēng)俗還很盛行。即使是“無鬼論”者，在參加一些祭奠儀式時，也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從俗行禮如儀，以告慰某某的“在天之靈”。群眾“一路走好”的唁詞，這還分明帶著“有鬼論”留下的烙印。

        記得1961年廖沫沙為孟超的新編昆劇《李慧娘》辯護，寫了一篇《有鬼無害論》，文中說：“如果是個好鬼，能鼓舞人的斗志，在戲臺上多出現(xiàn)幾次，又有什么妨害呢？”不意卻遭到猛烈的批判。其實，《李慧娘》何害？廖文何害？所加罪名皆無中生有，羅織而成，到頭來作者皆獲平反，劇與文都重新得到肯定。既然“有鬼論”在戲臺上的出現(xiàn)無害于人，那么，它在人腦中的存在是否也無大礙呢？李義山詩云：“莫憑《無鬼論》，終負(fù)托孤心?！保ā哆^故崔兗海宅與崔明秀才話舊因寄舊僚杜趙李三掾》）“有鬼論”者憑著對親友靈魂的敬畏，不致違背自己在死者生前對他的承諾。《紅樓夢》十五回寫鳳姐想接受賄賂，拆散他人婚姻時，對饅頭庵老尼說：“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比绻P姐信鬼，想必不會如此肆無忌憚。

        《墨子·明鬼》云：

        當(dāng)若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是以吏治官府之不潔廉，男女之為無別者，鬼神見之。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追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是以吏治官府不敢不潔廉，見善不敢不賞，見暴不敢不罪。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追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由此止，是以莫放。

        墨子“明鬼”的目的在于“神道設(shè)教”，希望官吏、民眾因懼怕鬼神的懲罰而不敢貪贓枉法、作奸犯科。不過他想得過于簡單了些?！坝泄碚摗币脖M可被人利用來作惡害人，例子舉不勝舉。裝神弄鬼騙財騙色不必說了（這其實是“無鬼論”者所為），竟還有貪腐官員焚香許愿，拜佛、拜祖宗以求不被發(fā)覺，好讓他享盡“貪運長久”之福。近年更發(fā)生邪教認(rèn)不從者為“邪靈”，毫無顧忌地在光天化日下將其殺害之事（從兇手的執(zhí)迷不悟看來，此案的確是“有鬼論”者所犯）。只要把自己的仇恨對象看成“鬼”，什么殘忍的手段使不出來呢？

        

        有人說，隨著科學(xué)的發(fā)展，“有鬼論”會不攻自破。此說我大不以為然。“科學(xué)”二字如今已經(jīng)被神圣化，成為“正確”的代名詞了，社會各界，人人愛用來自我標(biāo)榜。正因為如此，世上每有陳腐之物搭“科學(xué)”便車的現(xiàn)象。如“科學(xué)易”依附高等數(shù)學(xué)而風(fēng)靡一時，“六通”伴隨生命科學(xué)而死灰復(fù)燃。最近，還有人興奮地對我說，科學(xué)上發(fā)現(xiàn)了暗物質(zhì)的存在，證明看不到的未必就是不存在的，他認(rèn)為鬼就由暗物質(zhì)構(gòu)成，冥界就在暗物質(zhì)里。這樣看來，“鄭人爭年”式的辯論真要無休無止了。王充們的“無鬼論”，批駁的是有形之鬼之說，盡管顯得辯才無礙，但在整個社會的“有鬼論”信仰面前卻漣漪不起。那么，對于《中庸》所說的“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之鬼，又如何予以徹底否定而使人心服口服呢？即使科學(xué)發(fā)展不斷開疆辟土，日新月異，又如何阻止得了那些紛紛來搭便車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