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造園，不只為雅樂休閑，怡情悅性。而是真把空間、景觀、居所之布置，上升成“三觀”問題。世界、人生和價值，是一整套認識系統(tǒng)。造園子，就如處對象，照出的是自我意識與精神映像。瑪吉·凱瑟克自幼在中國成長，早在19世紀，她的家人便來到中國?！吨袊鴪@林》是這位著名中國園林研究學者的力作。她以生活空間直抵古人精神空間的才見，形成通達透視的目光。在我看來，她考掘出歷代文人園林，不論南北，無論樸奢；別管高官得勢，還是罷免貶謫，在精神價值上，倒是有條貫穿的主線。

這大概戳中了本質(zhì)——文化基因會遺傳，中國文人有相通的三觀。凱瑟克認為，文人園林營建，以道家思想為主導，佛學元素又參入。在我看來，原本抽象的三觀，在造園中具化為——體道、自然與隱逸追求。至于儒家思想，很少滲入私家園林建造觀念，也不難理解。文人園林，類似八小時外的私人空間，是對倫理性社會關系的短暫游離。加之魏晉以來，動亂流離，北方入侵，大批文人“在精神上，他們?yōu)槎惚軄y世而遁入了對道家自然觀的新興趣，后來又迷上佛教。在肉體上，他們中的許多人則向南方逃亡，那里是他們認為還不太開化的地方?！?/p>

一個荒野的自然，如何成為氣韻的山水，是文人再造自然的動力。政治生活，現(xiàn)實進取，若不稱意，就得找補些心理平衡。在山水里尋“大化”，發(fā)現(xiàn)自然。造園，成為人工與自然合體的最佳嘗試，最綜合的藝術實踐。書法、繪畫、詩歌，所有風雅，都能依托于亭石草木之上。體道，正是終極的宇宙體驗?！暗兰艺軐W尤其強調(diào)感官世界、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整一性與連續(xù)性”，“園林的價值之一是觸發(fā)這種與宇宙合而為一的內(nèi)在感覺?！?/p>

體道而媚道，要求造園，順乎自然，再擬自然。園林將“道”的生發(fā)變化、對立轉化、恒常變易，做到了藝術化表象。石頭的定格與動勢，花開花落的四時生死，都在其中獲得了景觀成像?！爸袊鴪@林的設計也借助于相似的對比，傳授造園的方法，同樣也涉及聯(lián)想與提示，而非精確的程式。”作者在窺測文人心性，那就是混沌的整一，靈變的賦形。既無違自然，不奪天工，又托物寫情，內(nèi)合心源。在無為里，找到“內(nèi)在力量的天堂”，“無為，也是對歸隱或遠離社會進入消極狀態(tài)的一種終極辯護?！?/p>

自然無為，影響了文人園林的主流價值——樸悅之美，簡樸之樂。品味意趣并非定要豪奢。就像如今家裝極簡主義盛行，北歐風、日系和風，自有灰白素美。即使石崇炫富斗富，金谷園奢靡無度，但他的文字描摹，卻出奇地低調(diào)與“客氣”?？梢?，他也不愿當“土豪”跌份兒，也想迎合文人認可的普遍價值。而佛教又給道家的隱逸，賦予一種全新實踐:獨隱之外，亦可有山中精舍，聚集起來修行的可能。

隱逸，是大多失意文人的“精神勝利法”，“為官不如，而賞觀山景則吾勝于他”。雖沒做大官，但精神境界，審美情趣卻不能輸。深愛山水，是一種精神力量。如何將自然化為藝術，將日常生活審美化？園林將山水收納，重新“裝置”自然，就是一種實現(xiàn)?？梢哉f，中國文人比美國那些實用主義理論家，更早懂得自然美，藝術美與生活美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八麄冮_始把整個自然界看作一種藝術品，并建造小亭以便從亭中觀景。由此，就誕生了通過選址、修建觀賞小亭并將整個風景轉化為‘園林’的‘借景’的觀念。”

山水田園，是中國文學一大主題傳統(tǒng)。山水詩，為園林提供文本構想，山水畫，則描摹了效果圖。兩者“依然有著一種使得社會責任與自我修養(yǎng)之間的古老沖突變得真切感人的力量和清新感?！敝x靈運與陶淵明，雖一富一貧，但這種平衡，卻是相通的。政治失意，才有閑暇野趣，去修鄉(xiāng)村別墅。王維在輞川的詩畫，影響了后世畫家與造園理想。他們將農(nóng)事鄉(xiāng)野之樂，融入園林，把文雅氣與煙火氣調(diào)和起來。他們并未把官場失意，長久縈懷，也沒有陷入自我否定與懷疑的虛空。王維，白居易如此，蘇軾，司馬光亦然。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吨袊鴪@林》以悠游散步之情志，寫文人園林精神氣象——它是中國文人寄懷自撫的溫柔夢，也是靈魂曠達自由的棲居所。

（文章首發(fā)于《長江日報》）

作者：俞耕耘，文藝評論人，專欄作者，現(xiàn)居西安。微信公眾號：書語云中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