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秋日的午后是金黃色的，像是熟透的蘋果。金色的陽光映照在巴黎奧斯曼式建筑的米色外墻上，很是漂亮。11月28日這個周六就是這樣的一天。巴黎為了防疫持續(xù)了近一個月的二次封城剛好在這天正式松綁，許多巴黎市民都抓緊時間出來“放風”，享受難得的陽光。

但是，與城市中彌漫的閑適氛圍不同，在這個下午，從共和國廣場到巴士底廣場之間1.6公里的道路擠滿了憤怒的示威群眾。下午4點左右，一小批激進分子與警察之間爆發(fā)了沖突，游行隊伍中突然爆炸聲四起。激進分子向警察投擲了自制的爆炸物，警察則以催淚彈回擊。巴黎的這個角落，此時更像是戰(zhàn)場。

這是巴黎近兩周來的第三次大規(guī)模游行，28日當天到場的人極多，幾乎擠滿了共和國廣場到巴士底廣場之間的所有大小道路。根據法國內政部的統(tǒng)計，當天全法有超過70座大小城市爆發(fā)游行，總參與人數超過13萬人。這場轟轟烈烈的示威運動，矛頭直指法國政府希望訂立的《整體安全法草案》（以下簡稱《草案》）。

其中，引起最大爭議的是《草案》的第24條——“在普通警察或武警進行干預活動時對其進行拍攝，而拍攝目的是為了損害警察或武警的人身安全或者精神狀態(tài)，且拍攝內容中暴露了警察或者武警的面部……涉事者將面臨一年監(jiān)禁，以及45000歐元的罰款”。同時，該法條還規(guī)定，傳播上述材料的與拍攝者同等受罰。

該草案一出，就引起了法國輿論界的強烈反彈。法國的新聞界尤其感到擔憂。許多民眾也認為《草案》將極大地限制言論自由，同時也讓民眾無法監(jiān)督警察的暴力執(zhí)法。歐盟也對此表示了關切。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法國社會對《整體安全法草案》的抵觸，反映出過去數年來，民眾對警察系統(tǒng)以及馬克龍政府信心的喪失。此次法國的游行示威，可能成為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遇到的又一次執(zhí)政危機。

示威的人群發(fā)現前方起火之后，紛紛掏出手機拍攝。遠景是巴士底廣場上的七月圓柱。 作者供圖

廣泛的擔憂

對《草案》最為抵觸的就是法國的新聞界。許多媒體工作人員都擔心法案一旦通過，警察會以此為理由干擾他們的正常采訪工作。在周六的示威現場，幾乎所有法國主要報紙、電視以及廣播都有代表到場參加示威。記者們寧愿打破往常的中立也要走上街頭，他們的擔心可見一斑。

“我們理解政府要保護警察的本意，但是現有的法律已經完全足夠了?！狈▏珖浾吖谝豢倳洶ｑR紐埃爾·普帕爾（Emmanuel Poupard）說。

雖然政府已經再三強調記者不是該法條管轄的目標，法條主要是保護警察的私人信息不會被人故意暴露在網上，保護他們不會遭到打擊報復。但是，在普帕爾看來，政府這么說完全是不了解新聞機構運行的邏輯。

“這個法條完全就是在鼓勵所有人自我審查，這其中就包括記者的采訪對象以及信息提供者?！逼张翣栒f，“雖說法條不直接針對記者，但是采訪對象都噤聲了，記者也就沒法工作了?！?/p>

同時，法條的用語模棱兩可，留給警察操作的空間也很大。比如“拍攝目的是為了損害警察或武警的人身安全或者精神狀態(tài)”，到底目的是不是損害警察的人身安全或精神穩(wěn)定，在事發(fā)時完全是由當事警察決定的。記者當場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同時因為法條將傳播圖像一并入罪，也就意味著記者做現場連線時也有可能被警察以妨礙公務或者“影響精神狀態(tài)”為由直接打斷或逮捕。這對記者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

“雖然說事后可以去打官司，但是這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逼张翣枱o奈地說。

同時他也覺得政府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法條在現實生活中的可行性?！艾F在是網絡社會，所有人都有手機，都是‘記者’，警察在執(zhí)法過程中怎么可能不被拍攝呢？”

被攪亂的和平示威

本來巴黎警方以防疫為由，否決了游行申請，只允許人們進行集會。但是，經過一系列的法律斗爭之后，巴黎行政法院在周五駁回了巴黎警方的決定，游行得以按照原計劃進行。游行的起點在共和國廣場，終點則是巴士底廣場，這也是巴黎主要游行示威都會選擇的“黃金”路線。

游行示威定在28日下午2點開始，那時共和國廣場上已經幾乎擠滿了人，成為了旗幟和標語的海洋。有人爬到廣場中央標志性的瑪麗安娜雕像上，揮舞著反對警察暴力的標語。還有人在雕像下打起了鼓，吹起了小號。整個廣場上洋溢著歡快的氣氛，與其說是示威，不如說更像是派對。

戴著圣誕帽的示威者爬到雕像的基座上，拉起了反對警察暴力的橫幅，畫面頗為有趣。 作者供圖

但是，隨著人群開始朝著巴士底廣場行進，道路兩邊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逐漸多了起來。警察的目標也是明確的——漫長的游行隊伍中，有一個幾十人組成的小團體非常醒目。他們全部身著黑衣。這樣的團體有個學名：Black Bloc，意思是黑色團塊，也叫黑群。他們一般是極左翼的示威者，通過統(tǒng)一顏色著裝，加上面部遮蓋物，達到迷惑警方的目的。他們傾向于在游行中使用暴力手段與警察直接對抗。這次也不例外。

防暴警察在道路兩旁跟隨著“黑色團塊”示威者們走了幾個街區(qū)之后，沖突爆發(fā)了。激進示威者開始向警察投擲煙花爆竹以及其他自制爆炸物，警察則以催淚彈還擊。低沉的爆炸聲不時響起，在示威人群中引起陣陣驚呼。有示威者點燃了停放在路邊的一輛汽車，燃起熊熊大火，斬斷了游行示威的隊伍。大火產生的滾滾黑煙，混合著催淚彈以及其他爆炸物放出的白煙，讓巴黎一下子有了戰(zhàn)場的感覺。

因為參與游行的人數太多，游行的隊伍太長。雖然隊伍的頭部發(fā)生了這樣的混亂，但是后方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還是在喇叭放出的音樂以及口號聲中載歌載舞，也算是一道奇觀。

暴力一旦出現，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抗議者以及警察都沖動了起來。許多參與游行的人群看到形勢不對，紛紛就從小路離開了。當剩下的人群抵達終點巴士底廣場時，游行早已沒了在共和國廣場那種載歌載舞的氛圍。人們紛紛在社交網站上分享警察與示威者之間沖突的照片以及視頻。法國左派的《解放報》報道說一名為法新社工作的敘利亞攝影記者被警察打成了重傷。

積怨已久

談起為什么會不顧疫情站出來反對《整體安全法草案》，巴黎市民們給出了一致的理由：捍衛(wèi)言論自由，捍衛(wèi)民主。

“五年之前，我來參加游行示威根本不會感到害怕，但是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我對警察的信任程度是越來越低了?！眻D書管理員卡洛琳（Caroline）說。在她看來，人們對警察以及政府的不滿已經持續(xù)很久了，這次的事情只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

“五年之前，我可以帶著孩子一起來參加游行，現在我肯定不會這么干了?！币慌缘陌瑺柹‥lsa）附和道。兩人是結伴來一起參加游行的。在她們看來，本來普通人監(jiān)督警察的途徑就不多，這份《草案》一旦通過，警察做事情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自從美國在今年夏天爆發(fā)“黑人命也是命”活動抗議警察暴力以來，整個西方社會都掀起了一股批判警察暴力執(zhí)法的風潮，法國也不例外?；鹕蠞灿偷氖牵驮?1月26日，一段監(jiān)控攝像拍攝的視頻在法國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段20分鐘的影像記錄下了數名警察對一名叫米歇爾（Michel）的非裔音樂制作人拳打腳踢，原因僅僅是因為后者沒有按規(guī)定佩戴口罩。在法國社會正在就是否應該限制人們拍攝警察執(zhí)法的這個當口，出現這樣的新聞，進一步引爆了法國人的不滿情緒。法國著名球星安東尼·格列茲曼也在自己的推特上轉發(fā)了這段影像，同時表示“我以我的法國為恥。”

格列茲曼在推特上的發(fā)言，得到了許多法國民眾的支持。

許多周六到場示威的巴黎民眾，也表示這段視頻更加堅定了他們抗議的信念。

“最近發(fā)生的這些事情，更加證明需要保護的不是警察，而是我們這些普通人?！?5歲的阿娜伊斯（Ana?s）憤慨地表示。一旁她的朋友們也紛紛表示認同。

11月24日，總統(tǒng)馬克龍的政黨占據絕對多數的法國下議院——國民議會以大比數通過了《整體安全法草案》的一讀?？偫碜尅たㄋ固┰趪褡h會中也態(tài)度強硬地拒絕了讓獨立委員會重審充滿爭議的草案第24條的要求。這引起許多民眾對馬克龍的不滿。

“我對未來很是悲觀，”阿娜伊斯說。“馬克龍肯定會強行讓這個草案立法成功的。”

根據立法程序，法國參議院將在明年1月份對草案進行審議，并作出修改。與國民議會不同，馬克龍的政黨在參議院中是少數派。因此，也有許多法國人希望參議院可以傾聽民意，對草案作出大規(guī)模的修改。

“國民議會的很多議員根本就是違背良知投下了贊成票，”普帕爾說，“法國歷史已經多次證明了，參議員比國民議會的議員要有智慧得多?！?/p>

（作者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現居巴黎）